林清玄 | 黑钻石与红珍珠

在南部乡下，朋友约我到六龟吃莲雾，说开春时当地的莲雾盛产南，非常好吃。

这使我感到疑惑，因为从前老家种莲雾，总是要到夏天才盛产，现在怎么在严寒的初春就有莲雾？何况为了吃莲雾跑到六龟去，未免太工程浩大了！

“多好吃？六龟的莲雾会胜过林边的黑珍珠吗？”我问道。

朋友说：“当然！黑珍珠莲雾已经很好，但是有比黑珍珠更好的莲雾叫黑钻石，就是六龟的莲雾。”

黑钻石？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于是欣然就道，到六龟去吃莲雾。

一路上，朋友向我分析黑钻石与黑珍珠的不同。两者在颜色与甜度上不相伯仲，但有两点不同，一是黑钻石的体积硕大，一粒胜过黑珍珠三粒的总和：“四个莲雾称起来就一斤多，很难相信把？”二是黑钻石较脆多汁，相较起来，黑珍珠就显得干硬了。

我一直觉得，从美浓到六龟的路，是极美极典型的台湾风景，山形饱满，树木圆润，田园平和而青葱，如今在车内听着莲雾的好吃，感觉田园又美了几分。

果然，车子过了美浓往新威的路上，就看见路边许多专卖莲雾的小摊，莲雾硕大艳红，引人注目。朋友说：“那就是黑钻石了。”

我们越过许多小摊，才找到朋友熟识的农夫，停下来买莲雾。看到今天清晨才从树上采来的新鲜莲雾，紫中带红，饱满无瑕，仿佛还饱含着昨日的晚霞与露水，真是美极了，有着一种莲雾独有的清雅的香气，这一点连钻石也无以相比。

我挑了十个莲雾，农夫放在秤上，说：“三百元。”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三百元？十个莲雾三百？”农人和朋友都笑了。农人说：“没错！没错！我的莲雾本来一斤卖一百八的，看在陈桑的分上，算你一百五，已经便宜很多了，再便宜，我就没赚了。”

然后农人向我们倾诉，黑钻石是多么不易栽种，除了选最好的品种，打从莲雾开花结子开始，就像照顾婴儿一样。以比例算起来，二十片叶子的养分只能供应一粒莲雾，所以一大半的莲雾初结果时就要摘除，只留一小半最好的。等到果实大了，担心日晒、虫咬、鸟吃，每一粒莲雾都要包扎起来，才能使果相颜色都达到完美的地步。

“真的不贵，你吃一粒试试，就知道便宜了。”朋友插嘴说。

我对农夫说：“你是给陈桑抽几成？特别开一小时的车载我来买你的莲雾，还一直鼓吹。”

农夫听了大笑，随手拿一粒莲雾说：“来，这粒我请！”他用衣袖试净莲雾，一剥，正好从中间裂成两半，“嗯，很脆！”他自语道。

黑钻石的滋味真是笔墨难以形容的，香、甜、嫩、脆、清、多汁，不要说一斤一百五，两百元也是值得的。我们坐在路边，把我选的十个莲雾，一口气全吃光了。

“哎呀！这么好的莲雾怎么不运到台北去卖，一定可以卖到更好的价钱。”

农夫说：“生呷都不够，哪有通曝干？”（新鲜的都吃不够，怎会剩下来干吃？）

朋友说：“鸭内无隔暝的蚯蚓。”（蚯蚓是鸭子最爱的食物，不管有多少，都会被吃光的。）

原来最好的黑钻石光是产地路边，就卖光了，不必再销到台北，给商人赚几手。

“再过一阵子就吃不到这么好的莲雾了，雨水期一到，再好品种的莲雾也不会这么有味了。”农夫说。

最后，我们买了一整箱的莲雾，开车回来的路上，感觉到有一种很好的心情，想想台湾的土地多么肥美，能滋养出黑珍珠和黑钻石这样的水果。看看天色尚早，朋友说要带我去一个“秘密基地”，车子突然转进山中小路。

当我看到一整片蛇莓鲜红的果实与洁白的花时，不禁高呼起来。

蛇莓就是山中的野草莓，因为鸟雀爱吃，常有蛇盘枝守候而得名。它的滋味与紫桑葚齐美，在我的农村生活里，是回忆中最甜美的点缀。

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常随父亲到山里采蛇莓，父亲总是用巨大的手掌小心地捧着蛇莓，那是因为蛇莓的果实娇嫩脆弱，需要细心呵护。后来我每次看见蛇莓，就会想起粗线条的父亲捧着蛇莓、呼唤我们小名那温柔的样子，感觉那种难得的温柔胜过蛇莓的滋味。

蛇莓的记忆清明如昔，父亲则早已成为天边的云彩了。这人间的一切因缘，都如此娇嫩脆弱，需要温柔细腻地呵护呀！

我和朋友坐在溪边的卵石上，沉默专心地吃蛇莓，我想着：如果最好的莲雾叫黑钻石，蛇莓就可以叫红珍珠，在红珍珠血一样的汁液中藏着远去的童年时光。

能在春天吃蛇莓，真是幸福的事。生命的幸福每每如此，需要及时及地，就像六月要吃红柿，七月要吃荔枝，十二月要吃橘子，如果不能及时，只有回家吃番薯了。

在实际的人生中，相会的因缘、相逢的一笑、相惜的朋友、相爱的情人，也都需要及时及地，一旦错失就有如流逝的云彩，难以追回了。

可惜，我们懂得及时掌握生命之味，总是从不断的错失中体验得来。

想到禅师说的：“五月松风，人间无忧。”我对朋友说：“春天的莲雾和蛇莓都是人间无价的，又岂止是黑钻石、红珍珠呢？”

如果我们能真切进入每一个时刻、每一次因缘，品尝那最美最动人的一触，即使再无常漂泊的生命，也能在冷漠里有动人的神采。

在不可爱里看见可爱。

在不可能中发现可能。

在不可知里探触可知。

在不可逆中创造可逆。

纵使再不可惜的时刻或感情，也知所珍惜！

在可求与不可求、可得或不可得的生活中，每一步都是钻石，每一言笑都是珍珠，每一相会、相逢、相惜、相爱的因缘，都是人间无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