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述痒第二十八期丨孑立危墙——孔融

                                     孔融
        在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中，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一则故事。十岁的孔融拜谒李膺，以自己为孔子后人，李膺是李耳后人，孔子曾拜老子为师，故自己与李膺是世代交好。其缜密的逻辑与周道的话术，引得李膺与宾客们啧啧称奇。太中大夫陈韪刁难孔融，说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孔融则巧妙地反驳他：“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这大概是除开“孔融让梨”之外，我们了解的关于孔融为数不多的事迹了。也正是这个故事，如同浮世画卷中的惊鸿一瞥，把一个更鲜活、不完美的孔融展现在了我们面前。故事里的他固然机敏善辩，但在面对陈韪的刁难时，他的机敏更近似一种凌厉。古语云：“才过德者不祥。”古往今来，擅使一口唇枪舌剑而欠缺胸襟气量的人，往往都不得善终。

         结果正是如此。

         孔融的一生，其实少有建树，确实应了那句“大未必佳”。灵帝末年，董卓窃取权政，因不满孔融言辞激烈，将他发配至黄巾军最为猖獗的北海国为相。旷世大儒孔融，看不见风云际会中群雄并起的形势，满脑子想的还是儒家的靖难治平、是汉室的匡正复兴。同样身处乱局的刘表单骑入荆州，设计斩杀宗贼寇首五十五人，操持七郡、理兵襄阳，拥兵十万，打下偌大家业。孔融却在乱世之中兴修学校、赡养老人、招募以郑玄为代表的方家名士大搞文化活动。

        这些行为为他赚够了名望，但也让黄巾军攻来时势如破竹，如风卷残云。

         治平者以仁义为先，治乱者以权谋为上，从来如此。

        这不由让人想起明朝崇祯十五年，大厦将倾，急于求治。崇祯问刘宗周治国之策，刘宗周说：治国先治心；崇祯帝渴求天下大才，刘宗周说：操守方为第一；崇祯帝又问退敌弭寇之术，刘宗周说：仁义为本。

        对不对？都对。

        有用没？非常没用。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价孔融“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讫无成功。”就连孔子也只能春秋中独善其身，看不透这一点的孔融真当得“志大才疏”四个字。

        天幸，东海太史慈与皇叔刘备及时为他解了围，然而，古今祸事从不单行——袁绍的儿子袁谭闻风而至。半年之间，孔融的军队只剩下了几百人，流矢如雨，城内已是短兵相接，而孔融仍然凭几读书，谈笑自若，维持着名士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至夜城陷，他才逃奔山东，妻儿却都被袁谭所掳，可算是家破人亡。

        大志与理想终被血肉横飞的现实打破，孔融从此退出了厮杀的战场。建安元年，汉献帝迁都许昌，征兆孔融为将作大匠，又升任少府，上天再一次眷顾了他。于是他赶紧躲回末日王朝的点滴余晖之中，梳理羽毛。此时的孔融已无人可信、无计可施，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曹操身上，他希望曹操真是汉室的救星，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对曹操寄予厚望。

        曹操很清楚孔融军政方面的斤两，但他看到的是孔融的号召力，他需要一个人来彰显自己的唯才是举，更需要孔融做那绕树三匝的带头乌鹊。所以他容忍了孔融态度桀傲、出语不逊，容忍了他种种的不合时宜，将孔融树立为名士领袖，让他受到广泛的拥戴。

        然而孔融为数不多的几次引荐，都是些臭味相投的人物，最为典型的，便是祢衡。当他呈上那封《荐祢衡表》，曹操其实就已经不想要这个人了——“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如仇。任座抗行，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我要的是能征善战的，或者是足智多谋的，你给我一个脾气比你还臭的，我养着你一个还不够？但曹操终于还是忍了下来，接见了祢衡。

        于是就是击鼓骂曹。

        再于是，祢衡被曹操扔给了刘表，刘表也敬谢不敏，将祢衡转赠脾气暴躁的黄祖，祢衡，卒，享年二十五。

         孔融与曹操越走越远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曹操在北方的权势无人可比，雄诈之心由隐而显，孔融对曹操寄予的希望和幻想彻底破灭，情绪也直接外露，二人矛盾轰然炸裂。建安九年,曹操攻邺城，曹丕私纳袁熙妻甄氏。孔融写信给曹操，嘲讽曹操不干涉儿子的行为。曹操以司空领冀州牧，有人劝曹操恢复古九州，曹操欲从之，孔融上书限制曹操的野心。建安十二年，曹操为达到防止粮食的浪费、征集军粮以及规范社会风气三方面的目的，颁布禁酒令，孔融站出来引用《论语》表示反对。当时整个北中国都掌握在曹操的手中，献帝成为傀儡，孔融的价值也就不大了，更何况孔融始终没有真正站在曹操的营垒里。随着孔融日盛一日的对抗情绪，曹操嫌忌日深，孔融的杀身之祸也由此埋下。曹操又故意写信给孔融，表面上劝孔融与郗虑和解，警告孔融是无疑的。其时曹操已动杀机，消灭孔触，根除隐患，扫清政治障碍。孔融却意识不到已经来临的杀身之祸，在回复曹操的书信中，还就他与郗虑的恩怨，表明心迹。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曹操让众大臣在奏章里，列举了孔融如下罪状: 1.任北海相时，看到东汉末年国无宁日，就招集徒众，图谋不轨；2.自说是孔子后代，也能有天下；3.与孙权使者见面时，诽谤朝廷.4.不遵守朝仪；5.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不拘礼法。6.诬灭父子母子关系，违反孝道。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终于下令诛杀孔融，结束了孔曹二人的缘劫，也留下了让后世评说的千秋公案。

        如果他能老老实实地做个位高权轻的士大夫，结局也许就会不一样。然而文人风骨作祟，他以为他还身有一个朝廷命官必须有的监督职责，他以为他还可以做那个危墙之下的骨鲠忠臣。

        他其实很可怜，所以死对他而言，其实不可怕。

        或许他在听到罪状时，脸上甚至浮现出了解脱的笑容。   

        孔融不容于人，往往在于这些人对汉室心怀异志，包括董卓，包括袁绍，也包括曹操。他曾经真实地寄予了曹操仅剩的希望，如坠崖之人紧紧攥着救命的稻草，所以当曹操“雄诈渐著”，露出稻草下的尖刺与毒液，他彻底感到绝望。汉末乱世天下，逆臣贼子遍地，他大声疾呼，奔走于大地阡陌之间，欲挽狂澜。人力有时而穷，何况他本就志大才疏。

        于他而言，死，不如说是殉道。孔融既死，妻子皆诛，就像谭嗣同血染菜市口，他用自己生命终结，宣告了儒家理想在这个时代的末路。我们看到了他的作死，却又有谁能看到，生民倒悬，苍天有亟。世间若无他这般迂腐穷儒，如果读书人尽是长袖善舞，那圣人之学，何以立道？

        得知父亲被下狱的消息，孔融的两个小儿子，一个7岁一个9岁，在安然下棋。许是家风醇厚，二人并无惊惧，只是留下了让后世之人再次嗟叹的幼童早慧之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