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想偷个鸡蛋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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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用爪子往前刨,猪用大吻朝后拱,万千世界,只要是个活物,就得有点自己给自己找食吃的本领。这一点常识,蚊子明白,蚂蚁也明白。

披一回人皮托生成一回人,若是个男的,刚懂事时,母亲便会教育他:你是个男人,要站着尿!父亲也会说:小子呀,快点长吧。长大了你要给官府纳粮上税。你要养活老婆孩子,你还得给我们送终,我欠你一个媳妇,你欠我一付棺材呢!  倘若是个脸蛋漂亮的小丫头,又是双眼皮,乡邻们便不会这样说。他们会说,这丫头片子,长大一准吃香喝辣。

吃谁的香喝谁的辣?肯定有一个野小子要为此付出沉重一生的代价。


记得十三岁那年,我在北郊上高小。有一天,学校在和平电影院包了一场电影,每个人交五分钱。前一天向母亲讨要时,母亲不给。那时候,五分钱是一个鸡蛋的价值。老师说,如果实在没钱,交一个鸡蛋也可以。母亲不给钱,我就准备偷一个鸡蛋去看这场电影。结果母亲比我聪明,把家里的鸡蛋锁进柜子,早晨起来,母亲早早坐在鸡窝前纳鞋底,守着她那三只老母鸡,我再想偷也无处下手。没奈何只好背着书包去上学。下午两点,学校整队出发。长长的队伍恰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我便提前跑回家,抡过母亲手中的扫帚把大门外细细地扫了一遍,又绞了一桶水,洒湿地面。

母亲站在那里,冷笑着说:“今天怎么学勤紧了!”我看见黑压压的队伍在一溜尘土中向我家逼进,便又一次摊开手掌,向母亲要那五分钱。那一时的我,脸上堆出可怜的笑容,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电影是《宋景诗》。看了电影回来要写作文。我的作文,一向是年级里的范文,我怎么能不看这场电影?再说,让班上的女生们知道我看不起这场电影,我还有什么面子?母亲口袋里绝对有钱。父亲当医生,每月有工资,她常用鸡蛋清洗头,给儿子五分钱,她一点也不会作难。可是,亲爱的母亲这会儿和我叫上劲了。就是不肯把手塞进口袋里。

队伍从我家门前过去了。老师问我,我说马上就赶上来。老师看我母亲时,她还笑嘻嘻的和老师打了个招呼。那意思是说,你们先走,一会儿我让他撵上来。可是,等老师和队伍都远去了,母亲的脸却又阴了下来,一扭身进了大门,不理我了。

那是我懂事之后,第一次尝着了一张人皮非常难披的味道。在那个时代,在我那个年龄,非常清贫的精神生活中,一场电影绝非等闲小事。我跟在母亲身后,又一次摊开手掌说:“妈!你今天给我五分钱,我长大了给你五十块钱!加一百倍还你!”

亲爱的母亲回过头来,脸上挤出一个狰狞的微笑:“快去尿一泡尿照照你自己吧,长大了能自个养活自个我就烧高香了。我不指望你那五十块钱!”

母亲是河南人,在陕西,河南人一律被称之为河南蛋,向来以蛮横刁顽不讲理,而让本地人鄙视。过去,在学校里,谁要是敢骂我一声“河南蛋”,我会上去拼命的。就在那一刻,我真想冲着她也骂一声“河南蛋!”我跑了。那时候,我没有任何资格和母亲争长论短。我才十三岁,才上六年级,我只会给家里打猪草,只会在厨房里拉风箱,我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就是说,我也只能往野地里跑,而不敢往城里跑。往野地里跑,身上一个麻钱没有,也只管跑。往城里跑,不定哪就要花钱,没钱警察逮人呢。你说自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也不顶用。

正是初秋时节,半人高的玉米叶子抽打着我的脸,抽出一道道血痕。我跑到玉米地顶头,爬在一眼水井边哭了起来。我想,我会长大的,我长大了也一定会挣钱,我难道真的挣不来五十元钱吗?那时候,我觉得人要长大,是一个很漫长很遥远的将来。

同学们都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我却爬在井台上想,我如果长大了,当我挣上五十元钱,我该如何去报复自己的母亲。在那一时,母亲在我的脑海里,已不再是一个女人的形象,而是一群河南人,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奇怪,怎么会把母亲总和河南人联系在一起?她不就是河南人河里的一滴水吗?而且,一直到今天,我对河南人有一种天生的不友好。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发誓,这场电影看不上了,我将来一定要自己写一部电影给自己看。

一九九三年,七十岁的老母亲躺在病床上,打一种进口的球蛋白针剂,每支三百六十元。我那时正在一部十八集的电视剧组当导演,一天三次抽空到病床前探望。三百六就三百六,只要能减轻母亲的痛苦,我一次就买了五针。拍一部戏挣的钱,几乎全部都花在母亲身上了。每每想起那五分钱的事,我心里就流血,她已经是垂暮之人,我不能再提说这件事,也许她老人家早都忘记了,但我却觉得那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我就以这样特殊的方式报复了我的母亲,孝敬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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