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古代汉语》四册十二单元《别赋》南朝江淹原文译文

别赋[1] 南朝江淹

黯然销魂者[2]，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3]。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蹔[zàn]起[4]。是以行子肠断[5]，百感凄恻[6]。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7]。舟凝滞于水滨，车逶(wēi)迟[yí ]于山侧[8]；棹(zhào)容与而讵(jù)前，马寒鸣而不息[9]。掩金觞[shāng]而谁御，横玉柱而沾(zhān)轼[10]。居人愁卧，怳(huǎng)若有亡[11]。日下壁而沈[chén]彩，月上轩而飞光[12]。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qiū)之离霜[13]。巡曾[zēng]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14]。知离梦之踯(zhí )躅(zhú)[15]，意别魂之飞扬[16]。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1]。至若龙马银鞍[2]，朱轩绣轴[3]，帐饮东都[4]，送客金谷[5]。琴羽张兮箫鼓陈[6]，燕赵歌兮伤美人[7]；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8]。惊驷马之仰秣[mò]，耸渊鱼之赤鳞[9]。造分手而衔涕[10]，感寂漠而伤神[11]。

乃有剑客惭恩[1]，少年报士[2]，韩国赵厕[3]，吴宫燕(yān)市[4]，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5]，抆(wěn)血相视[6]。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7]。金石震而色变[8]，骨肉悲而心死[9]。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1]。辽水无极[2]，雁山参云[3]。闺中风暖，陌上草熏[4]。日出天而耀景[5]，露下地而腾文[6]。镜朱尘之照烂[7]，袭青气之烟(yīn)煴(yūn) [8]。  桃李兮不忍别[9]，送爱子兮沾罗裙[10]

至如一赴绝国，讵[jù]相见期[1]？视乔木兮故里[2]，决北梁兮永辞[3]。左右兮魂动[4]，亲宾兮泪滋[5]。可班荆兮赠恨[6]，唯樽酒兮叙悲[7]。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qū][8]，去复去兮长河湄[méi][9]。

又若君居淄(zī)右[1]，妾家河阳[2]。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3]。君结绶兮千里[4]，惜瑶草之徒芳[5]。惭幽闺之琴瑟[6]，晦高台之流黄[7]。春宫閟(bì)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8]。夏簟(diàn)清兮昼不暮，冬釭(gāng)凝兮夜何长[9]！织锦曲[qū]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10]。

傥[tǎng]有华[huà]阴上士，服食还山[1]。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2]。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3]。驾鹤上汉[4]，骖鸾腾天[5]，暂游万里，少[shǎo]别千年[6]。惟世间兮重[zhòng]别[7]，谢主人兮依然[8]。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謌[gē][1]，桑中卫女，上宫陈娥[2]。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3]！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4]，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5]。

是以别方不定[1]，别理千名[2]。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3]。虽渊、云之墨妙[4]，严、乐[lè]之笔精[5]，金闺之诸彦[6]，兰台之群英[7]，赋有凌云之称[8]，辩有雕龙之声[9]，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10]！

译文：

世上最使人心神沮丧面色黯淡仿佛魂魄离躯的，只有离别罢了！何况去的是像秦、吴两国那样相隔极远，或者是像燕、宋两国那样相距千里的国家，有的是在春天青苔初长出的时候分手，有的是在忽然间秋风刚刚吹起时分手。因此离家远行的人伤心断肠，百感交集更感到悲伤，萧萧风声也使人感到风声异常，漫漫浮云也使人感到云色奇特。船只在水边仿佛停留不动，车马在山边缓缓斜行；船儿在徘徊又岂能前进，马儿在寒风中悲鸣不止。倒过金酒杯来谁还有心思饮酒，横放着琴瑟无心弹奏，泪水浸湿了车前的横木。留在家里的人愁苦地躺着，神思恍惚若有所失。日影从墻上落下沉没了光彩，明月升上栏杆闪耀着清光。眼见红兰和青楸(qiū)先前承受露水，而如今都蒙上了严霜。巡视着高大的房屋，空掩上房门，抚摸着锦做的帷帐，里面也空虚冰凉，知道远行之人正做着舍不得离家的梦，徘徊不进，料想离别之人的魂此时正思绪飘扬。

所以，离别的感情虽然是同出一端，但离别的景观却有各种各样：至于像那些骑着备有银鞍的高大骏马，乘着有文绣车帷的红色车子的显贵之人，在东都城门外设置帏帐摆宴送别，或是在金谷涧中为客人送行。琴儿张弦奏起羽调、箫鼓旁列伴奏，燕赵美人和[hè]乐唱歌也为离别而深感悲傷；美人佩戴的珠和玉比晚秋的景色更艳丽，身上穿的罗与绮比早春的美景更娇美，优美动听的音乐使正在吃饲料的马儿惊动也仰起头来听，使深渊中的鱼儿惊奇也跳出水面来欣赏。分手的时候已到，大家都眼含热泪，心中感到无限寂寞黯然神伤。

还有精通剑术对所受恩德感到惭愧的侠客，以及报答别人以国士相待的少年，他们像聂政到韩国刺杀侠累，豫让在赵国厕中谋刺赵襄子，专诸为吴公子光刺死吴王僚，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那样，告别慈爱的父母和心爱的妻子，离开故国和家乡。无不流泪诀别，擦去泪血相看。驱驰出征的战马义无反顾，只见一路上尘土飞扬。他们只因为衔恩感德、凭着一把宝剑行刺报恩，并不是要以一死来换取身后的声名。行刺时钟鼓齐鸣吓得胆小者面如土色，行刺所造成的死别使骨肉亲人悲哀到了极点。

有的是边境征战还未讲和，背着弓箭去从军出征。辽河茫茫没有尽头，燕山高耸插入云霄。离别之时闺房中暖风轻拂，田间小路上花草芬芳。太阳高挂天空闪耀着光辉，附在草木上的露珠也闪烁着光彩。日光照耀着光彩灿烂的红尘，大地上吹来旺盛的春天之气。手攀着桃李啊不忍心分手，送爱子出征泪水沾湿了罗裙。

至于像那些一旦前往絶远之国的人，难道还有相见的日期吗？依恋地望着故乡高大的树木，在北桥上与亲人永别。左右的人为之魂魄飞动，亲朋好友的泪水流淌不停。可以在地上铺荆而坐以恨别的诗相赠，只有用杯中的酒来叙述离别的悲伤，这时候正是秋雁南飞的日子，正当深秋白露下落为霜的时候。送别的人望着远山的曲折之处心中怨恨无限，远行的人顺着长河岸边越去越远。

又如丈夫居住在淄水之西，妻子家住黄河的北边。当初夫妻像美玉一般迎着晨光同起，傍晚一起在燃着香料的铜炉边相伴。如今丈夫到千里之外做官，惋惜娇妻像瑶草徒然发出芬芳那样虚度时光。对着深闺的琴瑟无心弹奏而心中惭愧，仿佛觉得厅堂上紫黄色的绢颜色也昏暗不鲜明。春天闺门内关闭着青青苔色，秋天帷帐里也只有这皎洁月光相伴。夏天竹席虽然清凉但总觉得白天长得挨[ái]不到傍晚，冬夜里灯光凝聚不动寒夜何等漫长！织成璇玑图啊泪水已流尽，写完回文诗啊对着影子而悲伤。

还有华阴的方术之士，为求成仙、服食丹药进山修炼。仙术已经很高仍然还在修炼求学，道行[héng]已达到很高境界却还未得真传。一心守定炼丹炉灶而不再顾念尘世，在金鼎中炼丹意志更加坚定。他们要像王子晋那样骑着白鹤飞上天河，乘着鸾鸟飞上云天，片刻之间就已遨游万里，短暂离别人间岁月已过千年。正因为人世间把离别看得很重，他们得道升仙之际辞谢主人仍不免依依不舍。

此外还有赠送芍药的情诗，赞美佳人的歌，描写在桑中约会的卫国美女，在上宫约会的陈国佳人。春天的青草一片碧绿之色，春天的水面蕩漾着绿色波紋。送君送到南方的水边，分手时伤心欲绝又能怎么样呢！到了秋天露水如珠，秋月如美玉，明月映照白露，时光流逝不息，与君的离别，使人心中无限思念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