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除了猛火煮，还要慢火温

十四、除了猛火煮，还要慢火温

上一集，我们讲过，曾国藩以刚猛之势，开始了脱胎换骨的过程。并且很快取得了一些成绩，比如戒烟成功。

曾国藩是大受鼓舞，烟可戒，则何事不可成？看来这学做圣人有门啊？再修炼个一年半载的，也许我就成了圣人了。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曾国藩戒烟是一次成功。可是要改掉其他毛病，却出现了大量反复。

我们读《曾国藩日记》，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九日，他到一个叫陈岱云的朋友家，给陈岱云的母亲拜寿，他原来的计划是上午拜寿，中午呢吃顿饭，下午就回家学习，但是吃饭的时候，一个叫何子贞的朋友，后来是清代著名大书法家，请曾国藩到他家里去玩。何子贞和曾国藩关系很好，曾国藩却不开面子就去了。去了之后，何子贞爱下围棋，就拉着他下了盘围棋。曾国藩也是超级围棋迷啊，两人就下上了，下了一盘，又下一盘，下完两盘之后，还不想走，还站在那儿看别人下棋，看得津津有味儿。不过他一边看人下棋，一边也在心里进行自我斗争，就像我们小时候在作文中常说的那样，心里头啊有两个小人儿在那打架。一个小人儿说，你刚刚说要学做圣人，自己定的计划不能破坏啊，赶回家读书。另外一个小人儿说，这一段你把自己管得太狠了，何必成天这么跟自己较劲，该放松的一下了，干脆就享受一下生活吧。

人家俩人在那紧张地下棋，曾国藩这边紧张地进行心理斗争。最后，还是前一个小人取胜了，曾国藩抽身退步，回家读书学习去了。

所以在他日记当中啊，大量的都是这样的例子。

还比如，曾国藩虽然在日记给自己订的十二条规矩，有一条是发誓“夜不出门”，晚上不再出门，但是事实上曾国藩还是经常忍不住，天一黑就往朋友家跑。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四、二十五两天，京城刮起大风，黄土满天，当时啊北京的沙尘暴非常严重，曾国藩仍然是“无事出门”，到处乱跑，在家里就是坐不住。回来后在日记中反省自己：“如此大风，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骂自己太浮躁了。

我们以前说过，他还有一个缺点，是爱看杀人。学做圣人之后，他不再去看了。但是当年十二月十六日，菜市口又要杀人，说这是杀的是一个江洋大盗，特别有名。朋友专门跑到家里来请他一起去看热闹，看看这个著名大盗到底长什么样，他“欣然乐从”，高高兴兴跟着去了。但是走在路上，曾国藩一边走一边后悔，心里说，我还要学做圣人，有爱看杀人的圣人吗？孔子说，君子远庖páo厨啊。我应该回家。但是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走到半道又说不去了，也有点不好意思。

又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徘徊良久”，曾国藩还是断然停下脚步，对大家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什么事。自己一个人回家了。

他发誓不再跟别人吵架。然而到了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三，他却又跟人打了一大架。原来他有一个老乡叫金藻，也在北京做官。这个人呢，身上有很多生病，小气，还爱在背后议论人，曾国藩一直是很讨厌这个人。正月初三，这个金藻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给曾国藩拜年，结果两人聊的时候又是一言不合，勾起曾国藩心中的新仇旧怨，两人大吵一架，掀桌子搬板凳，又是差点动手。过后曾国藩马上写日记，反省自己说：“本年立志重新换一个人，才过两天，便决裂至此，虽痛哭而悔，岂有及乎！”

就是说，新年伊始，我本来立志，今年要加倍努力，好好修身。但是新年才第三天，我就犯了这样大一个错误。后悔得我直想哭啊。

还有很多例子，我就不一一举了。

这样的反复一多，曾国藩才发现戒烟是学做圣人的过程中最容易做的事情。戒烟相对是简单的，你把烟具砸了，要是再想吸，你先得跑到街上买一套新的，是吧？所以你能保证自己的手不碰这个烟具，就能坚持下去。但是其他的好多缺点，都是存在在你的下意识里，潜意识里，都是性格深处的缺陷，多年形成的习惯，已经深入到自己的骨髓，所以经常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冒出来，防都防不住。

打个比方，戒烟，就好比你手上长了个肉瘤，你狠狠心，一刀下去，把它割掉就算完事了。但是其他更多的缺点，跟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形成了一个整体，你没法用解剖刀单独挑出来一刀割掉。

那么，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就要念耐字诀，不能急于求成。曾国藩慢慢地发现，脱胎换骨，学做圣人，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甚至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完成的。要多久呢？要一辈子。就是说，我们要把自我完善，自我修炼当成一个终生的事业，这个事业，是没有终点的。活到老，学到老，其实也是活到老，修炼到老。曾国藩后来常用一个词，叫做鸡孵卵，就是磨炼自己要象母鸡孵蛋那样的耐心和韧性。

在自我完善的过程中，一个人肯定会遇到无数次的反复、失败、挫折甚至倒退。包括圣人也是在一个又一个错误中成长起来的：“从来圣贤未有不由勉强以几自然者也。”自古那些圣人，一个个也是开始都是从强迫自己做到，到慢慢的变成自然而然。孔子孟子也是这样，没有例外，所以关键是不能放弃。

所以曾国藩说，修身不能急于求成，只能愚公移山。“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也就是说，你啊追求速效，必然拔苗助长，半途而废。所以要日积月累，一点点变化，最终才有豁然开朗的一天。

所以我们看曾国藩的日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这一生，就是不断自我磨砺的一生，一天也没停止修炼的脚步。从青年到老年，曾国藩都生活在不停的自省中，每天都在日记中不断反省自己的缺点，纠正自己的行为，一直到去世前四天，他还在日记当中这样批评自己，他说：

余精神散漫已久，凡遇应了结之件，久不能完。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惶悚惭愧！

也就是说，他批评自己这一段时间精神不够振作，做事不够努力，很多文件没有及时批复清理。这个官虽然做到了极品，但是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也没什么可取之处，一想起来，就非常惭愧。

所以我们看，六十二岁时已经成功名就的他，在日记中的这种自责自省，和他三十岁立志做圣人的时候，仍然一模一样。这叫什么？这就叫作“几十年如一日”。他用三十天戒了烟，然后用三十年，来戒掉其他那些更难戒的毛病。这三十年，他从来没有中断过，没有后退过。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磨炼中，曾国藩的气质性格渐渐发生着变化。他做事越来越有恒心有毅力，他待人接物越来越宽厚、越来越周到、越来越真诚，朋友一天比一天多。他的道德品质越来越纯粹，站得越来越高，看得越来越远。

所以，要改变自己，要做到猛火熬和漫火温相结合，不光要猛，还要韧。用朱熹的话说，修身一开始，就像这个炖肉一样，要猛火煮，后来呢，则要漫火温。这个我们会做菜的朋友都知道。

这个开头的气势，朱熹曾经对弟子说：

须是策励此心，勇猛奋发，拔出心肝与他去做！如两边擂起战鼓，莫问前头如何，只认卷将去！如此，方做得工夫。若半上半下，半沉半浮，济得甚事！

就是说，要改变自己，首先就是要豁出去了，如同上了战场，那战鼓已经擂起来了，只能进不能退。这样，才能调动起自己的力量。要是一辈子半上半下，半沉半浮，勤奋地懒惰着，永远成不了什么大事。

所以一个人总是赖床，怎么办？最好的办法不是在一边不停地催促他，而是上去直接扯开被子，在他脸上泼上一盆凉水。这样他再也不想睡了。

所以这叫猛火煮。曾国藩戒烟，就是猛火煮的功夫。

但是接下来，更重要的功夫是小火炖。水烧开了，放好调料了，就要转成小火，放在那，慢慢炖，别着急，炖上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这个肉才能好吃。许多根深蒂固的缺点、毛病，就如同肉里的筋头巴脑一样，你总是“猛火煮”，不会煮软，反而可能越煮越硬。只有用一生的时间去“温火炖”，才有可能慢慢化解。

这个过程，最需要的是韧性。我们在自我完善过程中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什么呢？是放弃。一开始急于求成，用力过猛，不久就坚持不下去了，放弃了。这样不断反复，几次之后就失去信心，始终没啥进步。所以韧性是更重要的。

因此晚年曾国藩总结自己的人生体会说，人的成长，就如同一颗果子成熟的过程。不能着急，也不能懈怠。人这一生，就象一棵树静静长高：“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也不要急于求成，过几十年你再看，你已经从一棵小苗，长成万丈高的大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