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生虹
包利民
一
偶然步入一条小街，两旁都是很古朴的店面，人车极少，尘世的熙攘仿佛一下子被隔断。忽然就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店，不知是卖什么的。
门顶的牌匾上，是4个隶书大字：雨霁生虹。停住脚步，凝望良久，终于从窗上贴着的字迹中明白，这是一间小小的书店。于是欣然而入，里面竟别有洞天，一排排的书架整齐地排列，空气中氤氲着淡淡书香。一个顾客都没有，书并没有分门别类摆放，似乎这种随意就是为等待一双双有缘的眼睛。
来来回回看了半个小时，终于挑了一本《人间词话》，装帧古朴。书店门口处有一张桌子，一个20岁左右的大男孩正伏案边看边写。我站在那儿看了半天，发现他看的是《菜根谭》，还在本子上不停地摘抄，字迹或工整或潦草，他沉浸在自己的读写之中。他写完一段才抬头发现我，立刻略带羞涩地笑了下，然后收款，并没有说一句话。
回去后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小书店，这样安静的大男孩，在城市里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忽然想起，这个男孩有可能是聋哑人，否则他怎么一直没有发现我在身边，而且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结果第二次去就打破了我的猜想。依然没有什么人，大男孩也依然在那儿看书写字，桌上的电脑已经进入屏保状态。再次挑了一本《绘图千家诗》，这次他并没有入神，而是对我说：“这本书，店里有两种版本，还有一种是竖版印刷的，我找给你！”
他回身拿来给我，果然是我更喜欢的，便道谢。他说：“我记得你上次选了本风格古朴的，便想着你会喜欢这个版本！”很细心的人。我问他，买书的人多吗？他依然笑：“很少有人进店来，现在看书的人少，都在手机上看了，不过我也在网上卖，还能维持下去！”
二
第三次去时，已是深秋，那条小街上铺满落叶。想起那个大男孩，为自己以前误认为他是残疾人而好笑。这次进去我没有扑向书架，而是随意坐在他身边，他还在看书写字，这次他看的是《小窗幽记》。见是我，他笑了，两人便闲聊起来：他一直上学，但没考上大学，也不愿出去打工，便开了这间小书店，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虽然顾客不多，幸好是自家的门市房，加上在网上也卖得不错，维持生活还是足够的。我问他每天守在书店感到厌倦吗？他说，永远不会厌倦。问他以后怎么打算，他说就这样挺好，安安静静，平平稳稳。
说完闲话，我问：“你可以帮我选些书吗？我看你挺了解我的喜好，省得我自己费力找，你的书摆得很乱！”他说：“我故意没分类，这样看时会觉得内容很丰富。”
他慢慢走在书架间，像是怕惊醒沉睡的书。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真好，这也曾是我当初的梦想，此刻只有羡慕。他找来的几本果然是我想要的，中国古代典籍，装帧风格也古朴大气。我对这个大男孩好感更增。
三
这个城市冬天来得早，10月下过一场小雪后，我又走进“雨霁生虹”。这次我问起了店名的由来，他说：“就是我想出来的一个词，反正能看出是书店的，都会是这里的常客，就像你一样！”他的脸红了一下，说：“那4个字是我自己写的！”
我赶紧跑出门，细看那4个隶书大字，蚕头雁尾，静然端正，就像这个略有些腼腆的大男孩一般。
没有麻烦他选书，我随意浏览，他坐在那儿看书。忽然我惊奇地发现，这里竟然有我的一本书。便拿着到了他面前，开玩笑地说：“我觉得这本才是最好的！”说完便不停地笑，他接过书看了看，也跟着笑。我问他笑什么，他好容易止住笑，说：“你这是自卖自夸，这上面有你照片！”我指着他：“你是卖书的好不好？本来应该由你来夸，还得麻烦我这个作者！”
我们两个正笑着，门呼地被推开，一个穿红羽绒服的女孩带着寒气走了进来。大男孩立刻止住了笑，女孩抱着一摞书，堆在桌子上。我识趣地走开，两个人低低地说着话，却像是在争吵，偶尔听到一句半句，女孩说把书都还给你，氛围压抑得很。终于，女孩走了，我偷眼望去，大男孩呆坐在那里，脸上似喜似悲，神情复杂。
我又转了一圈，走过去，他已拿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在写字。宣纸上写着两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他的神情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看见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心里却有了些欣慰。
收款时，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当初没能上大学，很多人为我惋惜。可是我知道，即使我上了大学，毕业后也要开一个这样的小书店，这是我一直以来梦想的事。所以没能上大学，并没有损失什么，反而让我提前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我说：“我原来也有这样一个梦想！”
四
当我再次走上这条小街时，已是转年春末。眼前却是让我心惊的一幕：小街两侧的店面都已推倒，工地上尘土飞扬，那个我留恋的小书店，已不可辨寻。心中一下感到空落，一直呆立在那儿。
后来看见街口有人，便去询问，说有一家小书店，店主是一个很安静的大男孩，不知现在搬到哪里去了。有个大叔告诉我，那孩子在房子拆迁之后，便随父母去了别的城市，具体哪里不知道，不过说还要继续开书店。
心里充满了失落和遗憾，当初，竟然连个联系方式都没交换。那个大叔露出很惋惜的神情说，那个男孩成绩本来很好，却在高考前一场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腿，也错过了高考。刹那间，回想以往的情景，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是缓慢地行走，因为他有一条腿是义肢。没想到，我最初的猜想竟然是真的。
离开时我内心平复了下来，并没有感伤，不管在哪个城市哪条街，相信那个男孩都会安静地看书写字，守着满室书香。他还会有自己的故事，也许平平淡淡，却隽永悠长，就像他的岁月。因为他的人生，他的内心正如他的店名一般——雨霁生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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