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俞天立，散文家，杂文家。1989年出生，英国卡迪夫大学硕士毕业。浙江省首届鲁迅杂文奖获得者，现为浙江省杂文学会最年轻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曾在《浙江日报》《杭州日报》《钱江晚报》《联谊报》《浙江法制报》《西湖》杂志等报刊、杂志发表大量文学作品。
“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爱茶之人多爱壶，而茗壶之翘楚当推宜兴紫砂壶了。据传，清雍正、乾隆二帝饮茶品茗独喜宜兴紫砂壶，连打造采办都要朱笔御批“钦此”。拥有一把题款宜兴紫砂壶，配上一套紫砂文房清供，是多少文人雅士梦中所求。
紫砂壶终究是壶，只有遇上真正懂它的人，才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风雅莫过于在一城细雨中，把壶独饮，对壶神思，匠人般修补磨蚀的内心了。
我就是这样寻到宜兴的这家紫砂壶制作工坊的。它在陶祖圣境的深处、云烟袅袅的小院里，我轻唤着它的名字——林宣松。
穿过长长的雨巷，走进古雅的门房，一个清秀的小伙子正在专注地做一把壶。他叫林炜，刚从工艺美术职业学院毕业一年。洁白的泥胎在他的手里旋转着，就像是听话的精灵。我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放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友好地将我迎坐在木质的长条凳上，泡上一壶碧螺春。工坊里四处萌生的淡淡的艺术气息，和着紫砂壶自带的老韵，飘飘悠悠的，很好闻的味道。
对着几块白色段泥、三五制壶工具，我当起了“学徒”。他让我用类似半个擀面杖的“搭子”将一块段泥拍打成扁形，再以据车调整好刻度，用它顶端的小针在泥料上转出一个圆形的壶底。只用手轻轻一掰，那泥便听话似的分离了。
他在我前面坐下，拿着同样的工具，耐心教授我做壶的技巧。转一圈转盘，泥料在他的指尖流淌出岁月的古香，氤氲在空茫简静的雨巷里。
我又做起壶身，绕着段泥的四周不停拍打，那条形状的样子便出来了。用分规照着刻度划开，把泥料分离成长条形，在壶底围成一圈；拿起竹签刀在接口处一划，蘸一点点泥水将切口粘合起来，就约莫有些壶的轮廓了。
可这还是远远不够的。那身桶顶端需要用左手三只手指抵着，右手拿着拍子轻敲身桶边缘，形成一个弧度，带起壶身旋转起来。显然，我的动作有些僵硬，始终转不动那壶身。林炜见状便示范起手部技巧来，我才算是有些明白过来。
曾经从《非凡匠心》中记住了一句话：”无论世界多么嘈杂，匠人的内心始终是安静的。”他如痴的模样、专注的神态、细腻的手法，在向我诠释匠心的精髓。
他的壶上了壶盖，继而他用残余的泥料加水混合成糊状，捏制、粘合起当地人唤作“的子”的壶钮。林炜介绍道，这壶钮虽小，但有画龙点睛的作用，变化丰富，是茗壶设计的关键部位。常见的有球钮、桥梁钮、瓜柄钮、树桩钮、动物肖形钮。至于壶把，也是需要另外捏制的，得将紫砂泥搓成柔软的细条弄弯了粘到壶身上。看似简单的混水揉捻，却颇显匠人的功力。一招一式，在老泥料间穿梭出曼妙的舞步。不知觉地，让人嗅出那双手流过的汗水。壶身、壶把、壶盖、壶钮、壶嘴在指尖下逐渐拼合，拉胚、打磨、雕花、上釉、窑烧等历经十几道工序，那泥胎渐渐幻化，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诞生了。
对照我的壶和他的壶，方才知晓什么叫做云泥之别。
我停了手中的活，时间已不知觉过去两个小时，却足以令我觉着漫长了。听林炜讲起，艺人做一把壶费上一两个星期都不是事，这把壶不过是最原始的样式——让初学者上手罢了。
他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壶，艺龄比他的年龄还长。敬壶，已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老艺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在他们的眼里，这比做壶更为重要。壶做疵了，他们宁愿打碎了重做，也不让一只“病壶”流出去。
李渔说：“茗注莫妙于壶。”好壶，注定是为好茶而生的。紫砂壶是适合一生只侍一种茶的，透气性极好的壶能够吸附茶之真味，长久地保留当初那种茶香。或许正如人之一生，得一知己足矣。相对倾谈，相互倾慕，无所保留地把这颗心都交给你了。那壶那茶凝眸相望，无需华丽的语言，只消得那第一眼的倾心，便是一生一世之恋。
“瞬间倾心，恒久钟情。”记得陶喆这样唱过。
紫砂壶是适合一生只侍一种茶的，透气性极好的壶能够吸附茶之真味，长久地保留当初那种茶香。
养壶，要养出壶身那种温润浑朴的光泽，得勤擦拭——让那带着茶香的水汽吸附于壶身之上，壶壁的细孔扩张，久而久之便可形成珠圆玉润的感觉。引壶为友，壶亦相守。日常的问候，三两的抚摩，感情不必你侬我侬，就像清晨叶片儿沾上的露珠，点点细微地让它知道——你，始终在身边。
我放下手中的工具，踱步来到陈列室——那里的红木架上，陈列着不少紫砂壶精品。这些壶大多是林炜父亲的作品，竹节壶、斗彩提梁壶、橢圆瓜式壶、描彩百果壶、描金瓜棱壶、凸荷莲纹壶、题诗烹茶图壶……只只精妙典雅，那些隐约凸起的彩绘犹如绢画般柔滑爽利。大师的作品总是有一种无声的语言，听着陌生而又熟悉，似乎多年前好友带笑的问候。
周国平说，真正打动人的感情总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出声，不张扬，埋得很深。紫砂壶是有魂的，它不需要言说，却自然地吟咏着属于它和它的主人的传奇情缘。我想要把它的心语珍藏在这一窗雨声中，静静地聆听。
这雨，下得是越来越好听了，仿佛紫砂壶也听得愈发温润柔和起来。收工的林炜走了过来，拍着我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慰我。他手心还沾着余泥，青春的面庞如陶土一样朴实无华。“你知道吗，”他说，“紫砂壶最大的价值，在于手艺人本身的价值。紫砂壶是做壶人的人格象征，也是他们真正的价值所在。”
是啊，好壶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是由艺人赋予的，连着的是一颗匠心。泥土里可以种出蔬菜、种出庄稼，也可以“种”出艺术，区别在于你有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有没有一颗创造美的匠心。匠心便是艺人的初心，最是可爱，最是可敬。
子承父业的林炜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制壶艺人，但只要他把父辈的匠艺、匠心心无旁骛地传承下去，普通的日子也能散发出光泽，就像紫砂壶上的那层釉色。
我好想静静地听着转盘的声音，看着新一代的“时大彬”“顾景舟”向我微笑着走来……
用户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