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恬时空 | 磁器口往事（四）声音免费在线播放-喜马拉雅

麦恬时空 ||品读散文 | 磁器口往事（四） | 作者：姜汤 | 演绎：麦恬 | 制作：池展

磁器口往事·四

文/姜汤

初二那天应邀去磁器口“码头会”做客，从热闹的正街挤过来，几百米路程差不多挤了半个钟。今天磁器口如此兴旺，这可是当年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呀！

好不容易挤到“码头会”门口，在不断拥挤的人流中，我突然想起一个人。

我叫她黄姨，是母亲的好朋友，当年她在“码头会”门边摆了个很小的坐摊缝补衣服。

那时她三十多岁，漂亮极了。她身材苗条，背特别直，在背与屁股间，突然有一个突出的坡度，显得屁股很圆润和丰满，看上去特别舒服。当然现在知道了，她这是叫魔鬼身材，也是现代女子吃药动刀整形也难达到的标准样板。

当时她就整天默默坐在“码头会”门前为客人缝补衣服。码头上有个力夫叫李大哥，很有文化，据说也是地主家庭出身。他很喜欢黄姨，一直在痴痴地追求她、对她很好，但她总是很有教养地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黄姨老家在江对面，是离大竹林砖厂不远的一个小村庄。她的父亲曾是地主，丈夫是国民党军官。我与母亲在八十年代聊天时，她经常说起黄姨。她说黄姨的丈夫参加过宜昌石牌保卫战，是个抗日英雄，得过嘉奖。1949年初她丈夫失踪，先听说是战死，后又听说去了台湾。

重庆快解放时，她和父母先逃往成都，后又去了广东，准备借道出境去寻找丈夫。结果他们一家躲躱藏藏了好几年，最后在1953年底被抓了回来。这个时段镇反运动高潮已过，他们一家还算幸运，命保了下来。回来后自家大院已被政府没收，他们就住在大院边上一处很小的偏房里。

那个地方我去过，门前有一个很大的池塘，由于他们将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很有品味，看上去比乱糟糟的大院里面要好得多。

在池塘对面，住着一户母亲认的亲戚，他们五十来岁，无儿无女，我们都叫他们杜伯伯。这家人对我们非常好，他们经常送些自种的蔬菜给我们吃。

记得小时候从磁器口过河到对面石马河，是母亲他们单位在经营。当时没有机动船，是人划的艄船渡人，每条船过河最多只能装十多个人。

乘艄船过河现在想起来很危险，但当时觉得很自然。一般是一艘船三个人划，前面两人各在一边用桨主划，同时各还配备一根篙竿，该撑时撑。后面一人一手用艄子摆舵，另一只手也同时划桨助力。那时这些船工都叫推船的，旧社会船帮是袍哥的主力，我亲生父亲和舅舅都是泸州地区当时的大袍哥。

黄姨家和杜伯伯家关系很好，他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很讲究的文化人。他们两家在池塘边栽了漂亮的垂柳，池塘水里还有荷花。也养了一些鸡鸭，每当狗狗将鸭子追进水里，会溅起很多水花。现在回想那些画面，简直都要美得让人想哭。

我记忆中最初见到黄姨是1959年初，那时生活巳经开始困难。

现在有人总说那时是“三年自然灾害”，我可以大声告诉全世界：那几年重庆风调雨顺，根本没有什么自然灾害。一切悲剧都是一个叫李井泉的人制造的。他当时为了讨好北京，调走了四川157亿斤粮食，结果饿死了上千万人。

不过，李井泉一家在文革时也被整得很惨，死的死、伤的伤。这是老天有眼，对走邪路的人也让邪恶对他进行惩罚。

在我很饿时，看黄姨缝衣服的样子也能得到很多安慰。有时候，我会走到黄姨旁边，头忱在她的大腿上睡一会。运气好时，李大哥会无声地给她送来一点吃的，然后离开，站在街对面望着她幸福地微笑。

黃姨最先不要他的东西，但后来吃的很缺乏了，她也收下。我在的时候，黄姨总会分很多东西给我吃。

有一天，黃姨突然急匆匆找到我，说她有急事要回大竹林，让我把一包钱交给我妈。说完她就走了。

我刚好和大我一岁的邻居男孩二锤在一起玩，黄姨走后那二锤对我说：可以用钱去买糖吃。

这太有诱惑了！对糖的想望，在当时完全不亚于现在瘾君子们对毒品的渴望。

来到街上，想买的东西太多。我们最先看上了糖人，它是玩具，还可以吃，简直太棒了！

打开那包钱，一角一角的叠得整整齐齐，足足有五元，那时这已是一笔巨款。我犹豫了很久，一直在想如果动了这些钱，如何向母亲交待。

二锤一直在不断动员我买糖人，那徐徐飘岀的糖香，最后终于让我打开钱包，用一角钱买了一个糖人。

我们跑到旁边不远的石梯上坐下，轮流欣赏着糖人。那是一个孙悟空，我们很想它能变岀更多的东西来。

玩了一阵后，二锤说我们㖭一下是什么味道。我先㖭了一下孙悟空的背，觉得那种甜太美妙了！

我让二锤也㖭了一下，二锤㖭后简直惊呆了，连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的㖭了很久，最后狼吞虎咽地把孙悟空给吃了。

没吃这个糖人前，我们的食欲被控制着，很麻木，也不躁动。但吃了这个孙悟空后，潘多拉的盒子被打碎了，一切全部失控。

我们疯狂地消费，又吃了几个糖人，每人还吃了三个盐茶蛋、三个烧饼。二锤说剩下的钱全部买成盐茶蛋和烧饼，包好藏在一个秘密地方，可以每天去吃。

我害怕母亲发现我有钱，于是就按他说的办了。那个秘密地方，其实就在“码头会”后面。那里有一个很小的石洞，我们将东西放在里面，外面用一些石块遮掩起来，看上去很安全。我们俩说好任何人都不准私自来动食物，要来必须两人一起来。

第二天我饿了，到处找二锤，他却不见了。当我终于在宝轮寺粮站那里找到他时，发现他手里捏着一小块没吃完的烧饼。一种不祥之感马上涌了出来，我问他是不是去偷吃了烧饼？

他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跑。我追不上他，突然觉得追他也无用，应该赶紧去看藏的东西。当我来到小洞前时，立刻绝望：所有的东西全部不见了！

我当时疯了！回到家拿了一根火钩，直直闯进二锤家。二锤不在，他外婆在家。我二话没说，用火钩疯狂打击他家的锅、碗、玻璃窗和家具。他外婆吓得不断乱叫，引来了很多大人，他们拉住我，缴了我的火钩，这时我才嚎啕大哭。

母亲很快来到现场，她一个劲向二锤家赔礼道歉，并承诺全部赔偿。二锤妈人很好，她护着我，说小孩子不懂事，肯定是二锤欺负了我，坚决不要母亲赔东西。

过了几天，黄姨焦虑地回到磁器口，刚好在“码头会”门口踫到母亲和我。我的心狂跳不停，我不知道那五元钱该怎么说。

母亲见到黃姨，赶紧上去拉着她的手问：家里怎样？

黄姨哭了，她说：我妈死了。

母亲也哭了。她拿岀手绢为黄姨擦眼泪，又问：父亲怎样？

黄姨哭着说：恐怕也不行了，主要是没吃的。我回来收拾东西，马上回去，看能不能想什么办法。

母亲说：你和儿子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母亲走进单位。

黃姨摸着我的头，说：黄姨本来生了一个比你大的哥哥，可惜他三岁时就死了。

正说着，母亲跑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包馒头。那相当于我们一家人三天的口粮，母亲用饭票买的。

黄姨死活不要，母亲很生气，说：你如果不要，以后不要再认我！这是给你父亲的，你必须带回去！

时候不早了，母亲带着我送黄姨到河边。分手时，黄姨突然问我：乖儿，你把钱给妈妈没？

我看着母亲不敢说话。母亲问：什么钱？

黄姨也慌了，她对母亲说：前几天走得急，我没找到你，将上次借的五元钱用纸包好，让儿子转交你，他没交吗？

母亲严厉地问我：钱呢？

我低声回答：丢了。

母亲气急了。她正准备打我，这时黄姨一把将我扯到她身后，对母亲说：三姐，都怪我，怎么能将这么多钱交给这么小的孩子呢？你让我想想，是不是没有给他。

母亲有些失去理智，她也说：妹妹，你也真是，这么多钱你怎么可以给他呢？

黄姨不停地说：我错了！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是不是走得太急真的弄错了。

这时候船要开了，黄姨放开我，非常肯定地对母亲说：我想起来了，钱在我那件衣服的口袋里。三姐，你千万不要再责怪孩子了。

母亲如释重负，她牵着我送黄姨上艄船，还不断挥手大声喊：有什么一定让杜伯伯带信来，千万！千万！

转身回走时，母亲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不管怎样一定要讲真话。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一五一十地给母亲说了。母亲回过头，看着还在江心蠕动的艄船，她的眼睛湿了。

差不多一个月后，杜伯伯来了，他带了黄姨的一封信来。信上说：三姐：钱找到了，但由于父亲刚去世，我过段时间再还给你，实在对不起！我可能不再回磁器口了，如果方便，请你转告李大哥，他是个好人，但在我家死鬼没有确切消息之前，我不会考虑个人问题。请他自己找个爱他的人结婚，他是可以给人幸福的男人。还有，拜托三姐，如果我不在了，请留意我那死鬼的消息。如果找到他，请告诉他我们一家的情况，记得说我一直都爱他。

母亲看完信哭得不行。她问杜伯伯：他黄姨现在怎样？

杜伯伯摇了摇头，说：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已经瘦得走不动了。有时饿糊涂了，嘴里还念着喝鸡汤。

这时，我继父来了，母亲果断对他说：你去借十个馒头，让老杜带给小黄，她快饿死了。

母亲的话对继父从来都是圣旨，其实继父为了我们，已经借了很多粮食指标，根本就很难再借了。可这次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弄的，又借了十个馒头来。母亲让杜伯伯赶紧过河回去，并拜托他一定照顾黃姨。

杜伯伯走后，母亲去找李大哥，对他说了黄姨的事。李大哥听后急得团团转，他决定马上回一趟合川老家，想法为黃姨弄一只鸡，然后和母亲一起去看黃姨。

但是，没过多久，杜伯伯又来了。这次杜伯伯明显瘦了很多，他有气无力地哭着对母亲说：黄姨死了，女杜伯伯也死了，都是饿死的。村子里还饿死了很多人，死的人好多都没有埋，活着的人全部都出去讨饭了。

母亲让杜伯伯留在磁器口，说我们在他就在。杜伯伯坚持要走，他说他有个亲戚在永川，他去投奔他们。

后来，李大哥真的提着一只鸡来磁器口，在“码头会”门口，母亲对他说：她巳经死了，很多人都死了。你多保重，鸡就自己吃了吧。

李大哥听后，人马上傻了，他丢下鸡蹲在地上大声哭。那只鸡自由地在街上飞来飞去。我一直追着鸡，一边追一边喊：这只鸡是李大哥的，帮我抓住它。

等我花了很长时间，在别人的帮助下将鸡给李大哥捉回来时，听见李大哥对母亲说：我要去看看她，将她好好安葬。我要将这只鸡送给她，让她更舒服地走在黄泉路上。

后来李大哥真的去了，他费了很大的功夫，将黄姨一家和女杜伯伯都安葬了。那只鸡李大哥也留给了黄姨，还承诺如果情况好了，他保证接黃姨一家回他合川的老家厚葬。

李大哥到“码头会”门前来与母亲告别时我也在，他说：我要离开磁器口了，她不在，我再呆在这里会感到特别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