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恬时空 | 铜元局：一江之隔的幻想

麦恬时空 ||品读散文 | 铜元局：一江之隔的幻想 | 作者：漆园子 | 演绎：麦恬 | 制作：池展

铜元局：一江之隔的幻想 

文／漆园子

早先，我们家就住在与铜元局一江之隔的黄沙溪。那时我们兄妹常随父亲在江边看水。日子虽然艰难，风景却是绝佳。我一生中惟一一次在城市里见过的彩虹，就是在铜元局和九龙坡之间的江面。它蓦然出现，以垂天之象让我震骇。时隔多年，我还能听见人们目睹“神龙吸水”时的尖叫。而我那刚被学校开除的父亲却无动于衷，他指着被风鼓起的船帆，说，我有钱了就买条船，带你们回武昌。

这当然是幻想。蹇途末路之人，莫说买条船，就是买一片桨也没有钱。

我出生不久，父亲就在那一场臭名昭著的“阳谋”运动中陷入绝境，又因悲愤成疾而无法在劳动中改造思想。好长时间，被红色政权鄙弃的父亲，除了看医生，几乎无所事事。作为一个在抗日战争中逃难来到重庆，战后却无法返乡的男人，在历次运动的颠倒中已经一无所有，除了家人，剩下的，大概只有一首唐诗：“乌啼花发柳含烟，掷却风光忆少年。更上高楼望江水，故乡何处一归船？”

父亲一生都幻想着回到武昌。鼎革之后的户籍制度、打入另册的不自由，把他永远钉在了重庆。但他是一个豁达的人。在一个江阔云低的夏日，他念过“行傍长江影，愁深汨水魂”这样的伤心诗句，却又把手一指，说：那边的铜元局，过去是制造钱币的工厂，或许还有散碎银子埋在地下。我们游过去寻宝，换钱买条船可好？

父亲讲的是玩笑话，年幼的我们却当了真。而铜元局的地下埋着金砖、银元和铜币这个传说，一直让黄沙溪的孩子们神往，以为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就在河对岸。

父亲躲在家里养病逃避思想改造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他必须返回流放地，劳役肉体以“净化”思想。离家的时候，他带着轻松的口吻对我们说，等我回来带你们去铜元局寻宝。

父亲走了，十几年都没有机会踏进家门。直到他平反、病入膏肓，才重新回家。

然而，父亲要去对岸的铜元局寻宝的玩笑话，却成了我们兄妹童年最大的幻想。小孩子的思维又不讲逻辑：既然晚清皇帝御批在河那边设局制造银元、铜币，那里一定是风水宝地：彩虹显现，飞龙在天，地上一定能长出白花花的银子。

那时，从菜元坝到铜元局有轮渡。虽然一张船票只要一角钱，我们还是拿不出来。滔滔江水和缺钱的困窘阻隔了我渡河的希望，胆大的男孩却计划在夏天游过去。

在毛泽东“横渡长江”的行为艺术鼓舞下，我那刚上初中的二哥和他的两个同学，决定游过那一河大水去那边寻宝。

出人意料的是，在已经工业化了的铜元局，道路都铺着水泥。酷烈的夏天，当三个男孩终于游过暗险深藏的大河到达对岸，已是正午时分。赤脚踩上滚烫的水泥地面，脚底立即冒烟。无法走上高高的江岸，只好打道回府，决定下次腰上绑好胶鞋再游过来。

那时的渡江船票是自带往返的。买票过河，返程无需再掏钱。三个少年为了节省三角钱，选择了赌命，又理所当然地以为回来可以蹭票。没有想到，当他们半裸着走上铜元局的趸船时，却被水手一眼看破：河对面的娃儿蹭船票来了。

水手无情地将他们赶下趸船。江边少年天生就是浪里白条。他们打起精神重新下水，越过凌乱的浪涛，被大水冲到了望龙门一带，才精疲力竭地上了岸。

这次的涉险让他们打消了去江对岸寻宝的幻想，加之，上山下乡运动来了。

铜元局就这样淡出了男孩子们的视线，而我却在成长的无聊中，总是坐在河边的高岸，看月亮从对岸升起，目送长江日夜奔流，夺路东去。

在那个乱世，父亲已经很久没有了音讯，母亲在惊惶中头发白了。一个时代的凄凉与无望都成了梦魇，像一团打翻的墨汁，每一滴都溅在我成长的日历上了。惟有对铜元局的幻想依然没有改变。这个幻想其本质就是对财富的向往。而它被放大了，以至于，在我眼里，河那边绵延十里的江岸，就是天下胜景。

然而，流转自如的青春在那个晦暗的时代，依然有天真和明媚。于是有一天，我读到清人朱彝尊的小黄词《桂殿秋》里“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一句时，竟也觉得河对岸的景致与诗意如此契合：船上的美人黛眉如画，正好与铜元局那一抹浅山相映成趣。

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江边打望，看见帆船减少，木船减少，连拖轮也慢慢减少了。然后，父亲从他的流放地回家了。 

我跟父亲提到那个过江寻宝买船的往事。他说那是他在绝望时的一个自欺。他说长江对岸那十里浅山，早已不是造钱印钞的地方了，在后来的各种战争中，它已变成生产弹药的兵工厂。

制造钱币的从容优裕和生产杀敌子弹的强悍紧迫，这截然不同的使命，为铜元局这片土地留下了复杂的过往。然而，终究是隔着一条大河，铜元局所有的兴衰荣辱，都与我有着浩荡流水的距离。长江横在我的眼前，我只看见“三万里河东入海”的磅礴。

不久前，我回到黄沙溪，再去江边眺望对岸时，却发现，好多楼房像积木一样顺着那一抹浅山逶蛇而去。不过，无论人们在那片土地上建多少房子修多少座桥，江河山岳的大形貌，依然不可改变，万象的和谐，还在眼前。

然而我还是没有想过要渡江去探访铜元局。也许我是刻意在心里保留着对那个地方的幻想：阿里巴巴的宝窟，只是藏着我们年少时对一切不可企及的事物之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