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恬时空 ||品读散文 | 琴师大匠不工 | 作者：阿蛮 | 演绎：麦恬 | 制作：池展
琴师大匠不工
——访著名小提琴制作师何夕瑞
何夕瑞在重庆荣昌人眼里是个名人，原因倒不在于他拥有“巴渝十大民间艺术大师”称号，而是他为人随和，好交朋友，即使因为做小提琴发了点财，也始终保持着一个工匠的本色。所以人们一直叫他大木匠。
最初，我是在一种漫不经心状态中经朋友介绍认识何夕瑞的。不料那天一走进他家，立即就被一种特殊的生活状态吸引住了：一幢独立的西式小洋楼，楼前一块１亩大小的生着野草的空地（还没来得及做成草坪，因楼房刚建起），比起城里那些价值数百万的“别墅”毫不逊色。
进到楼里，更加感到惊奇。小楼共４层，客厅宽大敞亮，旋转式楼梯、木制栏杆，都雕着中国古典式花纹。何夕瑞介绍说，他的这幢巴洛克式小楼没有追求完全的西洋风格，惟一特别的只是它的声音效果。因为做提琴要试音，所以建筑保持声音的纯真是第一重要的。同行的朋友都忍不住以唱歌或朗诵来测试，果然房间音效甚佳，不仅声音响亮，而且十分清晰。
接着又参观他的地下室。何夕瑞说那是他进行生物学试验的场所。因为他做琴４０年，一直对意大利小提琴的世界级绝顶音色着迷，想弄明白生产于１７１５年的斯氏小提琴为何到如今仍然音色不败，而且很少有其他琴达到那样的水平。他的父亲曾是中学生物教师，提醒他说，做提琴的材料是树木，而树木的本质是生命体，尽管把树伐倒后取材做琴时，树木已经死去，但生命却是可以延续的，提琴所以能发生感动人的音效，本质上说，也是树木生命的再现。父亲让他不妨从生物学的角度对琴的音质进行研究。何夕瑞从此受到启发，把下好的制琴板材放到地窖里搁置一些时候使其发酵，再用这样的板材来做琴，果然音色就发生了改变，逐渐地有了不同于一般的音效。现在，标名“Hexirei”（何夕瑞）的中国小提琴已经在国内外有了名声，每把琴卖到１万到１０万元。在2003年首届中国西部小提琴比赛中，有近半数获奖者使用的是何氏小提琴。很多外国小提琴手也四处寻购中国何氏琴。
“制作小提琴最重要的是选材，必须把一只琴当成一个生命体，是自然界生命（如树木）的延续，音乐则是这种生命的表现形式。生命力越旺盛的琴，音质就越好。优秀的小提琴手之所以能把一首乐曲演奏得令很多人感动，也因为由琴所表现的音乐实质上正是人与自然充满灵性的沟通。”这是何夕瑞多年的制琴心德。因此他的工作最重要也最艰苦的环节，不是在工场的制作，而是对材料的寻找。何夕瑞曾经为了寻找最好的枫木（世界公认最适宜做小提琴的树种），几乎走遍了中国西南所有的原始森林，在国家林业部门特别许可的情况下（制琴业少量特批），采伐他所需要的树木。有一次，何夕瑞在贵州一处原始森林里发现一棵树龄6００年，直径达１８０厘米的古老枫树。当山风吹过，树冠发出轻轻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自己６００多年的生活经历。何夕瑞也仿佛听到一曲悠扬的小提琴曲。
他决定把这棵树伐下来做琴，却不敢造次，把斧头和锯子放在树下，自己走出森林，回到借宿的老乡家，买来一只雄鸡，两瓶好酒，一对大大的香烛，请两位农家汉子帮忙伐木。何夕瑞领着农家汉子一行三人来到古树下，摆上酒碗，点燃香烛，把雄鸡脖颈割破，绕树转一周，以鸡血祭洒古树。何夕瑞说，这样的仪式并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而是中国西南地区乡村普遍存在的风俗。自古以来，农家盖房子造桥做家具要伐木，凡是找到适合的古树，都要举行祭祀仪式，向自己的砍伐对象致以敬礼，并保证使其生命得以延续。房子和桥梁造好为人们提供方便，家具打好让人使用，树木便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也便等于使其生命得到了延续。而一棵古老的树木变成材料最终做成一把提琴，其生命的延续还获得了美的形式。何夕瑞说，他不知道数百年前的意大利制琴师是否也做过这样的仪式，但作为一个中国制琴师，接受贵州乡村农家这样的风俗，向一棵古树致敬则是理所当然的。
何夕瑞打开他贮藏制琴材料的房间让我们参观。满满两大间都堆着锯成适当大小的木块。何说这是他的宝库，整个家最值钱的就是这两个房间的木材。但他不担心盗贼光顾，因为别人偷去也没有用处。只担心失火，一旦不小心被火烧着，其后果便不堪设想。因此，他的房屋设计最要紧的一是音效，二是防火。
对于那些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木块竟有那么高的价值，有人似乎不相信。何夕瑞竟仿佛担心别人怀疑自己的品行，急急地拿起一块木料用指头敲击出声。我用心听了，果然清脆悦耳，不同凡响，仿佛钢琴的琴弦被琴槌敲击发出的声音。何夕瑞解释说，这些下成料的木块经过生物处理并已放置了十多年，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它们已经复活了生命。
为证明自己的说法，何夕瑞特别举了自己的例子。他从小喜欢琢磨木匠活，最初是做自己喜欢的小玩具。父亲看他爱摆弄木料和工具，鼓励他做些有用的物件。18岁时候，他亲手制作了第一把小提琴，无论琴体还是油漆，都做得像模像样的，自己拉起曲子来也觉得很好听。他很得意，认为做小提琴也没有什么难的。他把自己的琴拿给父亲学校里一位音乐老师看，希望听到别人的称赞。音乐老师听他拉过一曲后，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却拿出自己使用的琴来，让他也拉那支相同的曲子。何夕瑞不知其意，兴冲冲地用音乐老师的琴拉起来。两个乐句后便再也拉不下去了，脸颊烧是彤红。他羞愧了。
“与老师的琴声比较起来，自己做的那把琴奏出的声音根本不能叫做音乐。这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无知。真正能够演奏音乐的提琴不是任何一块木头雕出来就能成的。”何夕瑞从此开始大量阅读各种关于提琴制作、演奏及相关的音乐知识，开始琢磨怎样做出真正符合音乐规律的小提琴，并由此开始了提琴制作师生涯。一干就是40多年。
参观过何夕瑞的制琴作坊，才知道一把提琴从准备材料到完成制作，至少要经过十年以上的时间。他的作坊以至住房房梁上，都悬挂着已经做好和尚未做成的提琴，以及正在上油漆的琴体。何夕瑞说，在机器和计算机已经统治工业社会每个角落的当代世界，提琴制作工艺仍然是以手工为主的，机器使用最多只占整个工序的30％。仅仅是油漆琴身这道工序，就要经过打磨，上漆，再打磨，再上漆等近百次重复。一只看上去已经成形的琴，还要经过半年以上的调音和测试，直到这把琴各种物理和化学，以及生物性能完全达到音乐美学标准才算做成。因此，一个制琴师一年能做好二三十把琴就算很高产了。而那还仅仅是动手制作而已，准备和泡制材料的工序根本没有计算在内。“一个真正合格的制琴师，其实正是把自己的生命融铸在这个过程中了，琴音是生命的表现形式。”何夕瑞这样说。
现在，何夕瑞不仅是国内外知名的提琴制作师，而且成了提琴演奏和鉴赏专家。2001年，重庆市文联授予他“民间艺术大师”称号，2005年，何夕瑞再次被评为“重庆市工艺美术大师”。而在我看来，所有这些名声其实都不太符合何夕瑞本人的实际情况。他看上去十分普通，为人平实，穿着也十分随便，看上去正像一个憨厚朴实的工匠。而他本人也喜欢人们叫他木匠。不过，荣昌的人都明白，他这个木匠非一般人能比，所以特地为他加上个“大”字，叫他大木匠。有智者曾说，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往往可以有大作为。而在这个过程中，还愿意不懈地探索生命的奥秘并能有所领悟，那这个人的作为就有可能超越他所做事情的初始意义，而日益逼近自然和艺术美的本质。大美不言，大匠不工。越是保持本色者，越接近自然，也就越接近生命的本质。这可能就是大木匠所以“大”的真义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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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篇文字，在麦恬的声音中仿佛看到了何大木匠活脱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