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恬时空 ||品读散文 | 熟睡的时候,你是一座谜岛 | 作者:吴景娅 | 演绎:麦恬 | 制作:池展
熟睡的时候,你是一座谜岛
文/吴景娅
许多年前,南岸于我是一个心理上够不着的地方,就像海子的诗描述的那种惶惶: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而且,我心目中的南岸影像是与铜元局那片区域重叠在一起的。有时,会觉得铜元局这三个字构成了一个长方形、骨骼粗壮、走起路来四平八稳的四脚动物,它时不时会爬进我的梦境里。而我的南岸版土,就这样被一个庞然大物占领……
这种感觉,其实是朋友老八带给我的,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八这个绰号来自他在家的排行。天啊,他下面还有老九、老十……他母亲伟大的子宫,值得我们人类写上一百行诗歌去赞美。老八曾问我这个北碚人去南岸耍过没有?我答:上新街、南山都去过……他抽动几下鼻翼,带着一丝轻蔑的口吻说:没到过铜元局就不算到过南岸!他的武断像剑的语言,让你没有回旋的余地。
1981年最热的一个八月天中午,我跟着老八从黄沙溪坐渡船到铜元局长江电工厂的他家。太阳像丢炸弹一样把五六十度的热量丢在了水面上,那段水域在燃烧。
老八的家住在很陡峭的坡上。从山下往上望,仿佛是一个硕大无朋的鸟笼被谁顺手挂在了树枝上。近了才发现,他们家有一半的“偏偏”,果真是搭建在一棵大黄葛树之上,成为了现在很网红的树屋……“老七、老九、十儿都住上面……”,老八说话间,已有几个脑袋迫不急待地挤在一个巴掌大的窗户前,往下看。
吃晚饭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他们家宴的盛大,竟有大人小孩25口人吃饭。饭是用两大甑子来蒸的。揭开盖子,露出两座香气弥漫的雪山。
老八的父亲七十不到,面色红润,大嗓门,是老八的粗犷版和老年版。他指着满桌吃饭的人给我一一介绍:老二,在长江电工厂九车间……老五的老婆在长江电工厂财会室……我才发现,这一家子全是长江电工厂的人,包括几个孙子也不是在读这里的幼儿园,便是在读这里的小学。长江电工厂是他们的天与地,他们的方圆和生老病死。
“只有她不是。她只是家属哈。”,老八的父亲指着正在给小孙子盛饭的老八的母亲说,口气带着老夫老妻间的那种调侃。但,老八的母亲显然不愿配合他的这种轻松,她把盛好的饭咚地一声放在孙子面前,就赶紧把头扭向一边,装作完全没听见男人在说什么……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正式来关注了老八的母亲。她个头矮小,瘦弱,甚至像一个还没有完全发育整齐的孩子。你怎敢相信,这满屋牛高马大的儿子女儿都来自这么个看似柔弱不堪的“巢穴”?她的子宫是怎样神奇的空间,会像那两个大甑子一样,把米瞬间变为巍峨的雪山?
老八显然也发现了母亲的不快。他几乎有点在斥责父亲了:你又喝多了,又喝多了!说完便带我离了席,去到他和老六的卧室。
说是卧室,其实也就是个过道,两边安了床,一头通向厨房,一头通向刚才吃饭的地方。两张塑料布帘一拉,也算相对安静了。而让我对这里产生好感的其实是老八床旁墙上挂了几个深咖啡色边框的玻璃框,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大小不一的照片——在那个时代,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个家族影像,便是这些普通人留给世间的痕迹,证明他们曾经的存在。有一张是老八母亲的单人像。正对着镜头的额头意外地放得很低,眼睛透过挂在眉前的几缕碎发似乎拐了一个弯地向外看。极像两只小动物忽地从洞穴里跑出来,又像野心勃勃的蝴蝶在振翅待飞。
“你妈妈的眼神好那个。”老八马上反诘我:“好哪个?”他此刻的眼神竟跟他母亲一样的狠。
送我去码头的路上,老八说:我妈这一辈子最大的野心就是想成为长江电工厂的正式工人。她在厂里的各种临工队都呆过,找各种渠道想转正,都没成!老八把两手朝天一摊,仿佛在无可奈何地替母亲接住老天赐予的命。这时江风刺破了令人窒息的热空气终于抵达我的脸颊,我总算能舒畅地喘上一口气。
后来,我读到老八的一篇小说,不禁被吓了一跳——
小说讲了在当年铜元局狭长的英厂街,有一对男跛女哑的侏儒夫妻卖的烧鹅成为了这里的一绝。连河对岸的人也会在黄昏时分专门坐渡船急冲冲赶来购此美味,因为晚了就连骨头渣渣也捞不到一口吃。好多人都劝俩夫妻找点人手,把生意做大点。但夫与妻只是相视一笑,再摇摇头。一天,一个年轻女孩去乞求俩夫妻收下她,她可帮他们干活,不要工钱,只要一口饭裹腹。她的体积比侏儒夫妻大不了多少,饥饿让她说话时浑身颤抖,像马上要被大风刮走的一片枯叶。女哑巴执意要收留下女孩。她比划着对男人说,就一口饭便可以救一条命啊,反正我们又没孩子。
女孩成了俩夫妻的重要帮手。渐渐,俩人谁也离不开女孩了。这奇妙的三人世界成为一个稳固的三角形,站在英厂街的某个角度里,但女孩似乎跟男人走得更近。某天,她让他摸了她的乳,或许还有更多……他便让她看到了整个烧鹅的制作过程。
三个月后,英厂街离水码头更近的尾端,又有一家卖烧鹅的,老板便是那女孩和她的两兄弟。他们的味道比侏儒夫妻的更好。过河来购的人,自然早已被她截拦,侏儒夫妻的生意一天天垮下去,毕竟英厂街长不过100米,来来往往的食客也就是那些人。
哑巴女人打上门来。她激烈地比划着,嘴里如泣如诉哇哇地乱叫,像在跳谁人都看不懂的战舞。但谁看了谁的心尖尖都会被抓紧。跛男人拖着残疾了的那条脚,往江边奔,他要去投水……女孩又像是饿坏了似的浑身颤抖。她脚一跺,对那俩夫妻吼道:我不跟你们争了,我去嫁人!
故事戛然而止,再不啰嗦。看到结尾我陡觉这个小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经不起推敲吗?
看老八小说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真有一只长成标准长方型的四脚动物无声无息地从我6楼的窗户爬进来。它对我说:看,我可以打开自己的身体,把它任意地变宽、变长,你永远找不到边界……它果真把自己变成了无限的蜿蜒曲折。面朝水,变成了无限的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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