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06:庄子—芴漠无形的博大真人

2018-08-10 16:58:15 1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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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由先生讲课整理而成,经先生修改后摘录如下:


01/『庄 周』节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淑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02/芴漠无形,变化无常


在《天下》篇,庄子给自己做了一个小传,现身说法。司马迁写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庄子部分基本上就是以这一段为原本。在体例上,这一节和前文也差不多,先讲古道术是如何呈现的。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芴漠无形”是对“道”的描述。道是无形无象,无迹可循,无类可比的。道又是永恒运行,片刻不息的。唯其不息才能生灭万有、宰制万物,使人远不得观、近不得察,此谓变化无常。


庄子已是道的化身,故其在世间的展现也是芴漠无形、变化无常的。 


人欲以俗目俗情体察庄生,如令蚊蝇负泰山——不可得也。然,世多以俗情论庄。或以为超然达观,或以为放浪游世,或以为消极隐遁,或以为戏谑人生……凡落入概念,必溺杀庄公于一曲矣!


然则庄子可得而闻乎?以道观庄,庄周自见。


“芴漠无形”,无体无相;


“变化无常”,无住无居,无形无常,道流动用,大化也!


“死与?生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不是俗情上的两端,生不生,死非死,未知生,焉知死?


“天地并与”,“神明往与”。生死,往来,分合,皆是流变,非可实住。


《易经》所谓“消息”,其变化,无常,无可住者,易也。《大学》说“苟日新,又日新”。我们要能够透过先圣的文字,感知宇宙与我们同在同律动的真宰和密旨,人人不孤立于大化的“生生”之外,万有皆循道而趋,循道生灭出沒。此《中庸》所谓仲尼“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者也。


“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不知道朝哪里去,也不知道从哪来,这是人类的所谓终极问题,“我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呢?”


“万物毕罗”,就是没有什么游离这之外,一网打尽,这叫“毕罗”。“莫足以归”,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归去,一句扫空!


这对于活在经验世界中的人来讲,完全是颠覆!经验世界中,万事万物仿佛都是有头有尾、有终有始的。我们观察到太阳东升西落,万物有生有灭,有着明晰的“线性路径”,我们依托此种经验和知识来认知世界。这一句,把经验认知击得粉碎,一下子无从捉摸庄子要说什么了。活在这个世上,人们受益于经验与所谓的客观知识,同时也正是这些根本靠不住的客观知识和经验坑了我们,使得人永远奔忙在追求所谓诗和远方的路上苟且着,却永不得当下的安宁。


“我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这个人类的终极问题,实际上是线性思维造成的幻觉,这是个伪问题。根本就没有想象的那个来处,也没有想象的那个去处,当下即是圆满,当下即是你的起点和归程——就在这儿,还哪里去呢?没有额外的地方了,没有另外的所在,没有什么游离这之外——“万物毕罗,莫足以归”。


03/谬悠荒唐言,无端崖之辞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庄周其人的出场,庄周所宗或者闻其风而悦的古道术,是如何生发和呈现的呢?“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恣纵而不傥”。这一溜儿都是今天人们拒绝的形容词,庄子全部收入囊中。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


“谬悠之说”,《南华雪心编》刘凤苞注:“谬悠,无情实也”。“谬”,荒谬,看起来是荒诞的,“悠”,悠远的,不着边际的。所以《庄子》篇中,惠子老说庄子说大话,大而无用。为什么会让人觉得不着边际呢?因为太反世俗和习惯了,对于已经知识板结化的人士来说,一听就觉得很荒唐,这句话也对应老子所说“下士闻道,大笑之”。圣人说的哪一句话,听了不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呢?


“荒唐之言”,“荒唐”两个字不单纯是现在我们理解的荒唐,我们现在已经完全把这个词用狭窄了。“谬悠”不是错误的言论,“荒唐”也不是荒唐的言论,这些词都宏大无比。


“荒”,野也;“唐”,大也。荒唐,弘大,没有边际,言语无伤道体才称为荒唐,我们一说话就标签化,是小言伤德。所谓德,道的充实才是德。人正常情况下的说话,是在技术的层面,是在口舌的层面。真正的大言,不在口舌层面。


“无端崖之辞”,我们今天会觉得“谬悠”、“荒唐”、“无端崖”这些词都是贬语,这就是颠倒。“无端崖之辞”,说的话没有局限,不局促。所谓“行不崖异之谓宽”,“无端崖”即是宽,言语有对人的激活和开示。


“时恣纵而不傥”,听庄子的话会觉得完全找不到边际,找不到一个判断点,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真是亦真亦幻。为什么没有办法判断呢?我们的日常听闻,是用我们的知见做判断,而这种知见在庄子处,如蚊子叮铁牛,下不去嘴,派不上用场。有说成无,无说成有,大说成小,小说成大,实说成虚,虚说成实,被弄晕了。


所以庄子说“智不达是非之境,欲观庄子之言,如蚊虻负山”,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遇见庄子,即便是对庄子的书很熟,即便觉得自己很喜欢庄子。哪怕是终生喜欢庄子,却也可能终生与庄子形同陌路。


“恣纵而不傥”就是看起来很放达,但实际上根本不越位,这即是夫子所说“从心所欲不逾矩也”。


“不以觭见之也”,每一句话都不带偏见,没有极端的话。庄子所言,非一家之言,而是天地之卮言。“不以觭见之也”,“觭”是犄角,没有顶牛角尖的话,没有言之凿凿。所言不是为了想告诉谁什么道理,所言皆无言可执。


智巧之人与愚钝之人是永远不能窥见庄子的。欲明庄公,先须清心,去是非成见,去利害毁誉,不以成见之心会悟真人,方能开无上玄妙之境,得通达无碍之慧,如见庄子于目前。反之,以炫耀之心翻弄口舌,鼓噪圣贤,大言惑众,以逞己能,以夸己美,必患害并至,损己伤人。故读圣诵贤,亦不可不慎之戒之矣!


04/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唯以卮言、重言、寓言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

天下已经沉在浑浊之中,不清醒了。为什么不清醒了呢?都躁动。那种神明的清没有了,所以没有办法“与庄语”,没有办法与沉浊之人讲生命的正义和庄严了啊!


庄子既说“不可与庄语”了,不是放弃。“圣人无弃人”,觉者不闹情绪,不会一生气不管了。不可与庄语,就用不庄语,此所谓为愚众开方便法门。三言者何?曰:卮言,重言,寓言。这是庄子兼怀天下的悲心,这样的悲心,在《庄子·天地》篇中同样得以窥见:“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


“以卮言为曼衍”,“卮言”这个词特别奇妙。卮,本是一种酒器,虽能容物,却不住不留、不积不藏,注入酒后,或饮或倒,随时清空。庄子以此喻为无私无为之状。庄子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卮言如日出一样,有时有信、自然而然、日新又新,与天道和顺;不刻意、不预谋、不杂私念,这样的言语是天声、是大音,才是无妄的真美。人一旦有心粉饰语言,言便成了伪言了。故老子说:美言不信。


言以卮为则,万物亦如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其实就是“卮”,弥漫宇宙间的道体,灌满我们的身心,灌满万物的身心,宇宙间仿佛有这样一个漏斗,让每一物都有道,再小的东西都有道。


“曼衍”就是漫出去,不经意间铺陈开。“卮”,也是不经意之间漏出。比如,我们平时用漏斗把油分倒到另一个瓶子以后,漏斗就挂回去了,不用过滤时,漏斗就在那儿挂着,仿佛想不起来它——我们的目的是倒油。这里面就有不言之教的比兴、打比方,有功不自居,这都叫“曼衍”,不会因为自己有功而去邀功或者抱怨,没有施于人求报的察察。


“以重言为真”,重(zhòng)言,也有读重(chóng)言,都可以,重(zhòng)言就是借重(zhòng),借有道者之口,不仅仅是加重语气,而是征诸鬼神,征诸先圣——印证给你看。《中庸》曰:“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我们每一个人的学习,最后都是要跟师父完成重言式的印心。在《六祖坛经》中,慧能做了一个偈子被师父印心,这一刻师父的心和弟子的心通过“言”重叠了,这叫重(chóng)言,也叫重(zhòng)言。当叠加以后无二无分别的时候,生命当下有定。   


“以寓言为广”,“寓”是寄寓,《南华雪心编》中刘凤苞注:“随物寓言,四通八达”。无物不可以用来弘道,无物不载道。嬉笑怒骂,皆是接引人的法门,不单纯的是师可以接引学人,这世间,无时无事不是接引。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寓言的世界,人生诸事可以是寓言。喝茶、扫地、搬水、看书……任何东西,如果瞬间激活了一个人的身心,都有可能立即明觉。当年有人听到夹板落地的声音,瞬间开悟,有人听到黄鹂鸟的叫声,有人听到风吹疏竹的声音,瞬间开悟,所以它叫“广”。无处不在,随时随地都是道场,这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这都是寓言。


然而,已经习惯知识碎片化的人,视“卮言”、“重言”、“寓言”为考试的需要,去记诵什么是寓言?怎么解释?真是用随侯之珠打麻雀了(典出《庄子·让王》: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该是激活生命大宝的东西,在我们手中,却被拿着贱卖了。人生何等的荒诞啊!


庄子继“以天下为沉浊,不可语庄语”之后,不得已以三言来启动,这是庄子兼怀天下的心。所以怎么可以说庄子无意于天下、逍遥啊?有兼怀天下之心跟想为天下是不一样的。凡事同样的说法却可以有不一样的取向。一般人说要治天下,这样的思维念头动起来的时候,马上就会我慢起来,用自以为是的东西宰割万民,宰割天下。


圣人所说的“为”和“不为”,真的是和“为”和“不为”都没有关系。为和不为不在言语上,圣人们在讲“不为”的时候,是避免我们在“为”的层面掉坑里,圣人们在讲“为”的时候,是避免我们在“无为”的层面掉坑里。掉到什么坑?着相的坑。


05/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这是生命基本上完备的状态,也是成人的状态。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应该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地为你而设,你不在,天地即不在,但是呢,天地既是为你而设,你也是为万类而设。


“不敖倪于万物”,不是要求我们要谦虚,要尊重别人。人与人,人与万物相处,要互相尊重,不是一种要求,是不得不。真正能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人,必然不敖倪于万物,这是一与二的关系。只要一个人在砖头瓦砾面前,还有傲慢的心,那他就没有能力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了,你傲慢什么就受制于什么。


“不谴是非”,也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自然派生出来的。“不谴是非”不是是非不分,《庄子·齐物论》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非是一个越发越大的东西,可以从零到万有。人只要想察察于是非,只要想以己知动念分辨是非,无论是以自己为非,还是以自己为是,都会被裹进去。


一般不修行的人,他呈现的状态是:自是人非,有修行热情的人,呈现状态是:己非人是。什么“都是我的错”,“哎呀,我要忏悔”……与自以为是同样混账。右边错了,我们跑左边,这是愚蠢。


修行,不存在我要修行或不要修行。动念就会被裹着走,无所逃。“不谴是非”,不是“谴”还是“不谴”的选项。“谴”,是遣送,是非来了,我们根本遣送不掉,我们该如何自处?如何承担呢?“以与世俗处”,与世俗处,不对撞,这是我们与世俗相处的基本点,这个点立不住,没有办法活。


《庄子》一书从根本上拆除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思维方式,以及以自私为核心的价值观。人们习惯于以有用、无用,利、害,善、恶等对立的标准来评议世界,庄子认为这种以私己贪欲为尺度的评估不仅是无效的,甚至是有大害的。欲养生者反伤生,欲得利者反得害,汲汲于有用者反一事无成。庄子以“终日言,未尝不言”的不言之言,为每个生命个体提供了“垂拱平章”,“安邦定国,在宥天下”的最大可能。


06/其书瑰玮、其辞可观


前面讲的是庄子这个人的形状,行为举止。同样是人,有身体、发肤、有思维,也活在这个善恶美丑的人间,但是,庄子却可不粘不着,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接下来讲《庄子》其书。


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


“其书虽瑰玮”,瑰玮就是奇特,很瑰丽。对《庄子》一书,无论思想还是文学,后世的文人学者,莫不一唱三叹,诗人闻一多的一段文字可以代表——


“读《庄子》,本分不出哪是思想的美,哪是文字的美。那思想与文字,外型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圆的机体,便是文章家的极致;只那一点,便足以注定庄子在文学中的地位。


读《庄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层的愉快。你正在惊异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踌躇的当儿,忽然又发觉一件事,你问那精微奥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样凑巧的,曲达圆妙的辞句来表现它,你更惊异;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哪是思想,哪是文字了,也许什么也不是,而是经过化合作用的第三种东西,于是你尤其惊异。这应接不暇的惊异,便使你加倍的愉快,乐不可支。这境界,无论如何,在庄子以前,绝对找不到,以后,遇着的机会也不多。”


庄子的书,文字之美真是怎么形容都不为过。两千年来,文字之妙可谓无出其右者。


“而连犿无伤也”,“犿”这个字念huān,也念fān。犿(huān)是婉转,也是类似于小动物,毛茸茸的小动物,很灵活。犿(fān)呢也是不断,又圆融,这个字后世有人称赞就是“和”的意思,连绵不断周而复始,圆融婉转,这实际上是“随”的功夫。


庄子班有位同学说:“庄子什么时候都读不懂,什么时候也读不完,什么时候都读不够”。这就对了,庄子是连犿的,找不着一个具象的点,类似于在水里面找不到一个参照物,文字互相鼓荡着,没有一个稳定、固定的点去做一个标记。似有所得时,进则乌有。读庄子的书,仿佛找不到抓手,所有的有,都变无了,所有的实,都变虚了,所有的虚,又都笃实。


“其辞虽参差,而淑诡可观”。文字上虽然参差,看起来不一,有正言,有反言,有美言,有恶言,甚至于有粗话。这种言语的风格,配得上“淑诡”两字,不可捉摸,话题万端,奇正相生,亦正亦邪,粲然无极!


彼其充实不可以已。


庄子其文,饱满而充实,“不可以已”,没有止境。


凌约言说:“庄子如神仙下世,咳吐浪,皆成丹砂。”凡了解中国文化者都知丹砂乃至贵之神药,可救命复生。《庄子》几乎涉及了世间万有,钧沉提携,以一贯之,极天之荒,穷人之伪,莫不中的。


07/须臾都不离本宗


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上可以与造物者“游”。何为造物者?即是使万物成为万物的真宰。人虽然是父母所生,更是造物者所生,借父母之体而已。所以神话中,很多上古圣王的降生都很神异,或天上落下个鸟蛋被女子吃了生下个孩子,或走的时候踩到一个脚印,然后怀孕了……这都是什么意思啊?这不是讲神通,讲的是化生,万类都是造物者化生出来的。


在《庄子·至乐》篇中说“种有几,得水则为继……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读起来都觉得头晕,啥意思啊?最后到了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难道人是马生的?他要讲的不是客观道理,庄子要表明的是宇宙中有万类,都是化生出来的,胎生、卵生、湿生皆借体而出,这是大理。


“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造物者,道也。外死生无终始者,不拘时空,顺天理流行者也。庄子上与道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友。上者,灵台处,不离道。下者,人世间,无俗友。


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最后又落在本宗上,须臾都不离本宗。今天我们在听闻“本”和“宗”的时候依然是个名词概念。上一节讲老子“以本为精”,有助于我们理解什么叫“其于本也”。在上一节已经讲了“以本为精”,这个精即是造物者,亦是外死生、无终始者,即是我们的良知和本性,它是不生不灭的。这才是我们立足的根本,这才是我们人生的根本。所谓君子终日行,须臾不离,不因为我们是一个商人,是一个科学家,是一个老师,是社会上的一个什么身份和职业,我们就丧失了人的根本。


有本宗之人,无论穷富,生命都高贵;失本宗之人,无论穷富,生命都粗鄙。君子务本,这样的“本”不关你穷富。无论穷富,无论官阶大小,无论平民还是知识分子,生有本宗,才是“弘大而辟”的。“辟”是无障碍、时空无边。生命才是至刚至大的,这就是圣人之状。


“深闳而肆”,“弘大”是宽博,“深闳”是精深。“肆”是古今的意思,在《尔雅》中,肆:既知古也知今。“深闳而肆”就是无古今的,没有古今之别,跟列祖列宗,跟所有的先圣都同一个鼻孔出气,是同一个生命的状态,无二无分别。


“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宗是宗祖,无论生在哪个时代,无论繁衍到第多少代,都能够归宗,这叫“稠适”。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调适自己上达归宗,此亦学达性天。学,调适也。


08/返本归源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前面讲墨翟、禽滑厘,宋钘、尹文和彭蒙、田骈、慎到,这三家都有“虽然”,在老子那一节没有,到庄子这一节又有“虽然”,何也?


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前述三家“虽然”,是为了说明他们治道方向的转折,古道术本来是圆融的,“虽然”一转,就变成方的了,这也是“以自为方”。在庄子这一节,“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仿佛是庄子的心得,“虽然”二字把所谓的心得也消融了。这里的“虽然”,是返本归源。


要注意庄子这一节对古道术的描述,“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也就是庄子感兴趣的古道术,恰是无形无状,不测无住的。前面各家对古道术的追随,基本上都属于能看到、能传承的部分,也就是“有”的部分。这一点诸位读书一定要注意:让庄子感兴趣的,恰恰是一无所有的东西:“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一大堆问号,全是一大堆不可把捉的。所谓“芴漠”就是大到无边,无边无形,不可察不可体,没有办法用智力、知识鉴定。所以,《天下》篇仿佛在说这一家这样,这一家那样,每家所宗不同,每家所取法不同,但到了庄子这儿,却取法于无,何其大哉!


庄子自序,皆即说即消,即有即散,即实即空。与道无二,才能“应化解物”。


所谓“其应于化解于物”,应个什么化?解个什么物?化,造化之化。人每一秒都在变化,每一秒都在变老,从蹒跚学步到老态龙钟,这恰是造化使然。我们如何跟造化应对?造化呈现出来的相恰恰是物化。成长、衰老,花开花谢……


如果单讲“解物”,哪有物不消解的呢?虽然塑料难消解,得上千年,但它终归会消解。虽然三峡大坝很宏大,若不定期维修,就风化了。没有什么坚固的东西不被消解。


物,是道之淤滞者。庄子说“留动而生物”,本来道是流动运行不积的,一旦停留就形成了一物。所以砖头瓦砾也好,人也好,马也好,猪也好,不过是道在某时空的积留。留动生物,道在此物中依然“内部运行”,直到散开。这就是为什么物会消解,一切都在道运之中。


“其理不竭”,人道不偶,道不竭,则理不竭。“其来不蜕”,大道之行,无终无始,永不停歇,无断无际,如来如往。故曰:“其来不蜕。”不蜕,须臾不离,不脱落,不离道。


“芒乎昧乎”,芒乎?昧乎?“芒”是惘然,没有方向,“昧”是愚昧,“芒乎昧乎”即是立于不测,所谓不测如神,没有办法用经验智力检测道,愚则道。


“未之尽者”,没有尽头。无有终始、生灭,与阴阳同波流。

用户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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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石

男人的天下,严重忽略了女人,半个天下半个道 。

1815850gnwa

讲得真好!作为一个大学教师,张老师是我见过讲庄子讲得最透彻,让人信服,有收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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