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 为什么说老子的社会观是“反动”的？

老子不仅把他的反动社会观在第八十章表述，他在全书中不断表述，他说“复归于其根”，“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全都是叫你倒退。这是“复归”二字的含义。

他接着讲，“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今天的人好大胆把这句话改成“敢为天下先”。老子说我有三样宝贝，我永远捏在手里，从来不放松，这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

一曰慈，什么叫慈？我们一般人是在“慈悲”这个复合词上理解，这样理解不行，“慈”这个字的原意是一个人看着另外一个人，他其实活得很好，活得很正常，你仍然觉得他活得不够好，仍然心疼他，这种情怀叫做“慈”。它仅指现在做母亲的人。看着自己的婴幼儿，其实孩子活得很正常，活得很好，你仍然觉得他活得不够好，仍然想帮助他，仍然心疼他，这叫“慈”。大家知道在原始氏族社会中，“慈”这个情怀，是当时社会的主流情怀。这话什么意思？要知道原始氏族社会，孩子是由整个社会公养的，因为那个时候是群婚制。孩子没有父亲，父亲都是另外氏族的男性。孩子一生下来就在自己本氏族内，那么这个氏族内全是孩子的血亲，他的女性要么是孩子的母亲，要么是孩子的姨，要么是孩子的姐姐，男性全是孩子的舅舅，要么是孩子的哥哥。所以孩子在整个氏族社会中，大家都是血亲，共同养护孩子。因此“慈”这种情怀是氏族社会的主流社会情怀。它跟我们文明社会刚好相反，我们文明社会讲“成功”讲“优秀”，什么叫“成功”？你本事很大，看其他人都活得猪狗不如，你很得意，这叫“成功”。什么叫“优秀”？你鹤立鸡群，看其他人全是一群蠢驴。于是你沾沾自喜，这叫“优秀”。文明社会的主流情怀，跟原始氏族社会的主流情怀恰恰相反。

“二曰俭”，我们今天一说“俭”，大家立即想到的是艰苦朴素的“俭”，那个意思不对。“俭”这个字的古义应该是吃饱穿暖以外多了一点都不要，叫“俭”。要知道所有动物吃饱穿暖以后，多了一点都不要，想要也要不成。请问有谁见过哪个猴子给自己脖子上带一条金项链？所有动物穿暖是天然解决的，它长着皮毛，每到冬天深秋来临，它在皮毛下面会长一层细绒毛，这叫“秋毫”。我们有一个词成语叫“洞见秋毫”。那么干什么？冬天保暖。来年开春，临夏以前脱掉秋毫，以便于夏天疏解体温。所以养过狗、养过猫的人都知道，一旦夏天狗毛满屋子飞，干什么？脱秋毫，因此所有动物它的穿暖问题是天然解决的。所有动物吃饱以外，它不会再有所需要，想要也要不成。我举例子，比如熊。熊为什么会冬眠呢？要知道“冬眠”是一个生物学专用词，它仅指冷血动物，也就是体温不恒定的动物，它的体温随外界温度的波动而波动。比如鱼、蛇，这叫冷血动物。它们一到冬天，外界温度太低，体温随之下降，于是动不了，这叫“冬眠”。熊是热血动物，也就是恒温动物，跟我们人类一样，没有冬眠的必要。它为什么会冬眠呢？这叫休眠。因为冬天没得吃了，所以它每到秋天就大量进食。恰好秋天又是万物和果实成熟的时候，所以一只成年熊在秋季一天采食量竟达40公斤之多，把自己吃的极肥，皮下脂肪很厚，到了冬天没有吃的了，躲进洞中一动不动，把自己的基础代谢率都降到最低。来年开春，瘦得皮包骨头，出来重新找食。这说明什么？说明动物吃饱以外，什么都要不成，想要都要不成。只有一种动物例外，那就是啮齿动物：老鼠、田鼠、松鼠。啮齿动物在秋天给自己洞子藏吃的，比如藏松子，但它即使给自己洞子里藏吃的，也仅仅藏冬天够吃为限，多了一点都不要。因为如果它给洞子里藏的过多，冬季过去，洞里的藏食没有吃完，来年开春气候温热，降雨量充沛，空气潮湿度增大，存在洞子里没有吃完的食料会霉变，还得花第二道工程再把洞子里这些霉变的食物搬出去！它没有这么蠢，所以它秋天给洞子里藏吃的也仅仅藏冬天够吃为限。只有我们人类相反，贪心万丈，没完没了的要。

大家仔细想想，什么叫“人类文明”？所谓“人类文明”，就是不断的调动和实现人类贪欲的过程叫“文明”。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讲，人类手里和生活中现在所用的一切物品都叫奢侈品。这话一点不错。想想你当年做猴子的时候，你手里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你今天所使用的东西，全都不是必须的东西，都是奢侈品。人类贪心万丈，文明高度发展，人的贪欲促成文明发展，文明发展实现和调动人类的贪欲，两者互为刺激，成正反馈关系，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我举个例子，我们今天经济学上有一个术语叫“恩格尔系数”。什么叫“恩格尔系数”？你购买食品所花费的费用，在你总收入中所占的比例越低，我们讲恩格尔系数越低，表明你文明程度越高。可见文明是什么？不外乎就是调动和实现贪欲的过程。因此老子讲，“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就是不敢创新，不敢推动文明发展。因为如果你不断创新，不断推动文明进程，那么就你就会走向越来越不“慈”、越来越不“俭”的、那个糟糕的、尔虞我诈的文明社会之中。

老子的社会观，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出是一个全面的反文明、反文化的观念。我们如果今天用这个词，你立即联想到的是反人类。别搞错，老子绝不反人类，他恰恰是想维护人类。他认为人类不断地奔进文明，不断的增加文化，其实是对人类的戕害。因此他反文明、反文化。

老子在这个方面有很多表述，我改成只讲老子的两组词汇，第一叫“弃智绝学”，第二叫“见素抱朴”。所谓“弃智”，就是把文明人所能调动的智慧都抛弃掉。所谓“绝学”，就是把文明人所能做的文化学问全部摈绝。什么叫“见素抱朴”？“素”指没有经过漂染的丝绢，“朴”指没有经过雕琢的原木。所谓“见素抱朴”就是让人类倒退，到没有经过文明漂染的动物般的原始氏族前文明社会之中，叫“见素抱朴”。因此老子讲，“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什么叫“虚其心”？不是虚心学习的意思，它的对应词是“实其腹”，就是把你心里所有的智慧和学问都抛弃，叫“虚其心”，只把自己的肚子吃饱。“弱其智”，弱化自己的宏大志向，请想想原始文明之前的那些猴子们，谁会有宏大的志向？“强其骨“，只让自己的筋骨很强壮，它很符合我们今天所说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是老子最喜欢的状态。所以老子又说，“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让所有的人都无知无欲，不进入文明状态，这才是最好的状态，才叫“圣人之治”。请回想我前面讲的什么叫“圣人”。

他接着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这个地方的“爽”是伤的意思，极度的色彩会伤了你的视力；极度的音响会伤了你的听力，你整天挂个耳机在耳朵上，听力一定损害；极度地寻求味觉，会伤了你的口舌。“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大家想想我们今天的文明状态是什么？不就是“驰骋田猎”吗？古代文明骑着马高速奔跑，今天我们驾着车高速飙车，真可谓“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所有的人都追求奢侈品，lv包之类的。

所以他说，“为学日溢，为道日损”。他说人们追求学问是希望学问越多越好，这里的“溢”是三点水，一个利益的益那个字的溢，溢是增多流出的意思，就是人类追学问，总想越追越多。但如果你循道而行，追道，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所以老子的反文化反文明观非常明确。那么老子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反动的德论和社会观呢？要知道，在当年，东亚文明仅限于中原，叫中原文明，它的周边全是未开化人。老子不用逻辑推理，他直观就能够发现：文明的中原，人际关系紧张，人人尔虞我诈，战端遍地血腥冲天。商灭夏，周灭商，到春秋时代一百八十多个诸侯国打成一片，而遍观周围原始氏族社会的未开化人、未文明人，社会一片安宁。因此直观对比之下，老子就能够发现文明是一场灾难，文明趋势不良。

老子文本中非常明确地表述他的反动社会观。且不说学者，任何人如果认真读《老子》，老子的反动一望而知。可我们为什么很少听到学者这样讲课呢？我们很少听到学者这样讲老子，是因为大多数人根本不能理解“反动”是什么含义。要知道，在人类思想史上，但凡是伟大的思想家，都倾向于反动，反倒是凡夫俗子、正常人决不会反动，他想反动也反动不成。因为这个世界是单向度演化的。

我举一个例子，比如我们近代说袁世凯反动，这个说法其实是不成立的。要知道袁世凯是晚清官僚中最先进的一个人物，他在当年洋务运动的时候，他极其支持向西方学习，他晚年做到直隶总督兼总理衙门大臣，在中国创造了八项“第一”：建立了中国第一支现代化军队；作为直隶总督，驻节天津期间，在天津建立了中国第一支现代警察系统；在天津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电报电话局；在他推动之下，修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条被官方确认的现代铁路建设——这就是著名的以詹天佑为工程师的那条京张铁路——从北京到张家口。不仅如此，他建立了中国最早的现代学校和现代女子学校，而当年的女子学校招不到学生，因为那个时候人们的观念——女性的美德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的女校招不到学生，袁世凯怎么办？他居然把自己的八个妾全都赶到女子学校去读书，真可谓先进之极！袁世凯晚年想称帝，这确实有点反动。可你要知道他称帝才不到83天，把小命都丢掉了，结果给中国留下后面连续11年的北洋军阀乱政时代，这说明什么？正常人你想反动都反动不成，但是我们会发现，凡是伟大的思想家都倾向于反动，这说明反动里面一定包含着某种不为常人所理解的深刻。

我们下面看史实，在人类思想史和文化史上，如果你仔细探究，你会发现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我把它称为：“思者反动，而行者曲解”。就是思想者总是倾向于反动，而运用思想家的思想进行实务操作者，由于他反动不成，只好曲解思想家的思想。这就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普遍现象。

我举例子，老子反动已如前述，但是到两汉以后，老子的学说居然变成黄老之学，变成治国大策。大家知道，汉朝初年老子学说占主流地位，“文景之治”就是用老子的无为而治而达成的。标榜老子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这确实是老子的原话。意思是治理大国，就像油炸一条小鱼一样，你千万不要乱翻腾，你如果动作太多，就把它翻成鱼渣子了。可是老子为什么讲这句话？要知道，如果你读懂《老子》，如果你听懂我这节课，你应该知道老子的基本主张，我们用四组话说清。

“国更小，人更愚，事更简，物更朴”，这才是老子真正的理想。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之类的话出现在道德经中，其实只不过是老子证明无为的重要性所做的一个边边角角的比喻，它不是老子思想的主流。我再说一遍：老子思想的基本观点是“国更小，人更愚，事更简，物更朴”。很多人把老子学说解释为阴谋诡计，甚至认为兵家之道都源自老子，这完全是误解、误读。可老子学说就这样被曲解长达两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