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听 “我们为什么爱唐朝” 音频课，我是葛承雍。上一节我们聊了聊在唐朝外来文明中西域和唐朝交往的背景，这一节我们要介绍唐朝胡汉融合的问题。
胡汉融合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文化往来、婚姻结合。众所周知，在当时来到唐朝的人中，男女都很多。但奇怪的是，在我们考古挖掘出来的胡人形象（如唐三彩、陶俑等）里，大多都是男性而非女性形象。难道没有女性胡人来到中国吗？这是我们一直疑惑的一个问题。我们在西安的唐金乡县主墓里，发现了一位胡人形象的女子，但这个女子身份看起来很低，她可能仅仅是县主家里的婢女。
▲ 胡姬俑
金乡县主墓出土
“相貌怪异”的寿安公主及曹野那姬之谜
虽然其他的女性胡人形象我们很难看到，但我们找到了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根据唐代史书《新唐书·诸帝公主传》记载，有一位寿安公主，是唐玄宗李隆基和他的外国妃子曹野那姬所生，因其长相怪异并非中国人的形象，所以起小名为虫娘，并让她长大后到道观里穿羽衣道服修炼。
史书上虽有记载寿安公主，但并没有介绍曹野那姬的出身和来历。因为宫廷中，除了皇后、贵妃等重要人物，其他女性一般不做记载。曹野那姬也没有封号，甚至连美人、才人等低级封号也没有，仅叫作“姬”。曹姓是中亚粟特人入华后改用的姓氏，粟特在今天的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附近，其发源地在泽拉夫尚河以北，离撒马尔罕不远。以曹为姓氏的粟特人在当时很常见，并以弹琵琶著称。
最早对此关注的是香港的罗香林先生（1906—1978，中国近现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民族学家）。1942年，为躲避日军轰炸，他在桂林的西山石室中发现安野那（Yānakk）的题名。罗先生后来判断安野那是基督教里圣母玛利亚的名字，因此他认为这是基督教教徒所留，与基督教有关。后来又有其他先生研究证明“野那”不是这个意思，特别是日本的一些学者，他们专门破解了粟特语，提出“野那”之意是“最喜欢的人”。
在雕刻和吐鲁番文书上，我们发现了很多叫“野那”的人。一般来看，这些人都是外来民族。所以能看出曹野那不是汉人，她来自中亚，就是之前我们讲到的粟特人。
因为曹野那姬的来历属于宫廷的禁讳，所以我们无从考证她的具体事迹，但是我们推测有以下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曹野那姬是中亚粟特人进贡的胡人女子，或者叫“胡旋女”。据史书记载，当时中亚各国将进贡作为与唐朝保持良好关系的手段，他们向唐朝不断地进贡珠宝、名马、豹子、狮子等，当然也包括“胡旋女”，即跳舞跳得特别好的胡人女子。他们期望当阿拉伯向他们发起进攻时，唐朝能予以援助。根据史书记载，康国、米国、史国、曹国等，都进贡过“胡旋女”。所以我们推测曹野那姬可能是被进贡来的。
第二种可能，在当时的丝绸之路上有很多胡人奴婢被贩卖，这其中包括很多女孩。胡人奴婢的买卖在龟兹、于阗等地都特别兴盛，这些交易来的孩子往往被改成汉人的名字，因此后人对她们的原名不得而知。比如原名可能叫思贝儿，后来就被改成“春儿”“桃叶”“绿珠”等汉人的名字。当时这类人是丝绸之路上的商业民族，转手倒卖是他们的商业手段。
最后一种可能，我们还发现有一些粟特胡人女子在长安居住，她们可能是胡人移民的后代，拥有胡人血统。我们发现在长安酒肆里貌美如花的胡姬，也有曹姓女子。
经过对比，我们认为曹野那姬很有可能是进贡来的胡旋女子，因为如果她已在长安长时间居住，就不会用“野那”这样的名字，所以依然使用原来的名字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 唐 彩绘骑马女乐俑
金乡县主墓出土
我们已经知道，曹野那姬是唐玄宗李隆基的一个嫔妃，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孩，叫她虫娘。大家不喜欢虫娘，都觉得虫娘深目高鼻，不是汉人的长相，因为有所畏惧所以一直没有给虫娘公主的封号。唐玄宗很着急，因为虫娘年龄渐长，再不受封恐影响婚嫁，所以唐玄宗找到儿子唐肃宗，但唐肃宗没有理会；又找到孙子唐代宗，让他尽快给大他一辈的姑姑虫娘一个封号，不能再耽误下去。
从父女的心理来看，唐玄宗肯定很喜欢这个女儿，所以他让虫娘穿道服去修炼、主香火，也要有个公主的封号，所以虫娘被封为寿安公主，后来嫁给一位苏姓男子。因此唐玄宗的这个故事成为胡汉融合的典型，我们谈到民族融合时，看这样的故事是很有意思的。
元稹在诗里这样描述胡旋女：“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胡旋女》）白居易也写道：“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馀。”（《胡旋女》）所以来自于异域的女子与我们汉人相结合的民族融合故事是很有意思的。
其实在当时，进贡的情况很多，不止有胡人女子被进贡。在天宝末年有一个叫鲍防（722—790年）的进士，他在诗里这样描述胡人进贡：“汉家海内承平久，万国戎王皆稽首。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杂感》）这首诗中提到胡人每年都来进献葡萄酒。从唐朝建立到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年）的150多年间，进贡的人来了94次。其他国家进贡的东西也很多，但是最重要的是人与物之间的交流。所以我们可以从曹野姬的来历、寿安公主的经历中看出，当时胡汉民族的融合是非常紧密的。这也是我们能看到的，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中国皇帝娶外国女子为妻的故事。
之后 ，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唐朝人对胡人逐渐产生提防之心。胡人女子到后来往往不知所踪，民族融合到宋代远不如唐代，到明代时，西方人已经很少见，所以当利玛窦（1552—1610年，号西泰，又号清泰、西江。意大利的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学者。明朝万历年间来到中国传教）来中国时引起众人围观，因为大家都没有见过外国人，经常尾随于他。利玛窦到西安去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时，他非常生气不愿意出来，是因为大家把他像怪物一样围观。
▲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但在唐朝并非如此，唐朝的胡人随处可见。在考古发现里，有很多胡人的形象，但胡人女子还是非常罕见。根据史书记载和考古发掘，胡人女子和胡人男子的结合比较普遍，但像唐玄宗和曹野那姬这样的结合方式仍是很罕见的。但可以想象，曹野那姬一定长得很漂亮，而且有一些“赢人”的手段，所以我们认为她很有可能是胡旋女，因为她至少能接近皇帝，而一般人是接近不了的。这样有意思的婚姻结局，也反映出我们所了解的唐朝胡汉融合的一个方面。
源源不断的民族融合
实际上像曹野那姬这样的例子并不是个例，唐朝也有很多其他类似这样胡汉融合的故事。因为唐朝有很多外来的侨民和移民。从张掖、敦煌、武威到长安形成了一个个侨民区。史书上记载他们长得是外国人的样子，但“语实中国”，实际说的是中国话。在西安碑林博物馆保留下来的碑刻中，记录了当时来自粟特、龟兹、匈奴、肉孜以及大食、波斯等地的人，这些人往往被叫做“归化人”，因为他们慢慢地就归化为汉人了。
近年西安北郊连续考古发现北周安伽墓、史君墓、康业墓等，都是安姓、康姓、史姓、米姓的人。在这些人中，有的担任了军队高官，有的做了文臣，还有很多人继续从事他们的宗教传播工作。
其他的如何国人何稠，以擅长工艺技巧著称，入仕长安后为工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建设部部长。他为唐朝建房屋、修陵墓，并且积极参与工匠活动，工艺水平很高。还有一些人从事乐舞活动。像曹野那姬一样，大多数曹国人弹琵琶弹得非常有名，例如曹宝、曹善才、曹刚一家三代在长安演奏琵琶非常有名，在教坊中都大显身手。白居易作诗《听曹刚琵琶兼示重莲》：“拨拨弦弦意不同，胡啼番语两玲珑。谁能截得曹刚手，插向重莲衣袖中。”其中的“胡啼番语”就是指他们不仅能说外国话，也能说中国话，这类移民在当时源源不断地来到中国。
▲ 何稠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墓志中，很多记述了当时的通婚事迹。在陕西省华县有一个著名的墓碑，墓志的主人是唐朝名将李元谅（732—793年），他是在唐朝做官的波斯人。萨珊波斯被阿拉伯帝国灭亡后，有很多波斯人来到中国，他们的王室成员和贵族子弟都被编入了神策军中。
1955年，在西安还发现了祆教徒的苏谅妻马氏墓，墓志为汉文和波斯婆罗钵文合刻，即上为波斯婆罗钵文，下为汉文。这个记载引起了学术界非常多的关注，很多人都开始做它的研究，迄今已研究了半个世纪。虽然其中的语言问题有很多难点，但可以看出的是，墓主夫妻是通过联姻在中国生活发展的。
当然还有很多我们无从知晓的其他民族的融合。比如卷发黑身的昆仑奴黑人陶俑我们也发现了很多。这些黑人是从何处来？有人认为它是来自非洲，但经考证并非如此。他们实际上是来自于马来西亚半岛、印度尼西亚南太平洋岛上的人。这些黑人陶俑对于我们理解民族的融合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 牵驼黑人俑
2001年甘肃庆城穆泰墓出土
当然，有很多融合也在长安开花结果。例如到了晚唐时期，有一个大食国人叫李彦生，他实际是已经完全汉化的阿拉伯人，后来他考中了进士。他的登科在当时非常有名，因此史书将他记载下来。
我们可以看到，当时胡汉民族融合的事例比比皆是，我在这里只举了一个例子，因为时间的关系没有办法给大家举更多的例子。但是，从皇帝能娶外国女子的例子来看，这是非常能说明问题的，毕竟你还能找出中国皇帝娶外国女子的其他例子吗？
本节的内容就先讲到这儿。本节中涉及的内容和图片可以在我们的文稿中看到。下一节，我们要从衣食住行各个角度，聊聊唐朝胡化的现象，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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