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什么是“不动心”？

古圣先贤面对困苦依然悠游自在，威逼利诱之下毫无惧怕、敢做敢当，勇闯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 自称文明进步的现代人却整日内外奔忙、不得安宁，想要找回自在，此篇不可不学。

公孙丑上·第二章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好，看下一段。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现在以下的文章进入《孟子》里面最为重要的文章，这些文章对我当时影响至为深远，各位值得一再地咀嚼。我们就往下看，公孙丑问孟子说，孟子啊，如果以你的才华加上了齐国的卿相的位置给你，就是像管仲跟晏子一般，“得行道焉”，那么你就可以一展你的抱负了。“虽由此霸王不异矣”，那相信你的才干加上位置，加上现在的时机，你来辅佐齐王，让他称霸一定不是问题的，跟管仲、晏婴的功业没什么两样，一定没问题的，没什么值得怀疑。“如此，则动心否乎？”如果有这个机会的话，我知道你很渴望这个机会，因为你周游列国就是为了渴望一个能够一展抱负的机会，不是吗？我请问你，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动心吗？你就是一直没这个机会，我知道，你动心吗？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孟子说：“不动心。我四十岁以后就不动心了。”什么叫“不动心”？我稍微解释一下：不让你的情绪动了你的好恶私欲，不让你的情绪破坏了你自己的正知正见，就是不动心。不让外在的境遇侵扰你的情绪，不让你的情绪侵扰你的正知正见，这就是不动心。这个章节从不动心开始和养气一章是一样的，谈到了心跟气的一些问题。以下这些文章让我们知道说，修行不是只有修心。心到底是怎么样，那么修心以外还要修什么？这个至为重要的。

在《薄伽梵歌》里面有一段，我举出来让各位来佐证一下，什么叫做“不动心”。《薄伽梵歌》这一段是说：“面对三重苦，仍能湛然自处。”有很多的逆境的时候，他能够悠游自在。快乐时，不会洋洋得意；当他名利双收的时候，他不会得意洋洋。远离依附，不惊不怒；这就是中心不动的哲人。什么叫做不动心？孟子说不动心，不动心的境遇也就像《薄伽梵歌》里面的这么一小段，这是瑜伽的圣经《薄伽梵歌》。这一段就类似于孟子所说的不动心了。

那么《道德经》里面也有一段颇为神似，《道德经》里面这一段是说：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说一个有德的君子，你想要私人的利益去亲近他，那是不可能的。你对他再怎么不好，只要有礼，他也不会觉得你是疏远。你想要用利益诱惑他，不可能的。你想要用迫害他去威吓他，不可能的，他不怕你的，他敢作敢当的。“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你想要用位子去买他吗？不可能的。你想要把这个人贬到很低吗？他内在永远有一种高贵的骨气，那也不可能的。这个就是孟子所谓的不动心。所以不动心不是没有念头，而是不动私欲，不为境遇所滞，叫做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公孙丑说：“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四十岁就不动心了，那么夫子你比这个孟贲还厉害。”孟贲是谁呢？孟贲是齐国的勇士。他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狮虎，在丛林里面走不躲避老虎、犀牛的，他的力大无穷，可以生拔牛角。什么叫生拔牛角？右手抓住牛的脖子，左手就拔起它的角，各位你知道这力量有多大，不得了的大。前不久我刚去拔一颗牙，医生光拔我的牙拔到满头大汗。各位你看过牛角吗，牛角多大只你知道吗？一只手握住，“啪”就把它拔出来，这个人是非常非常勇猛的。当时齐国正在招勇士，他就去应征，所以很出名的，不怕死的一个人。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孟子说：“过与孟贲，不动心比孟贲还勇。”他说这个不难。这个语意很温和。但是，是不屑跟孟贲比的意思。“告子先我不动心。”然后现在孟子又扯了一个人进来，叫做告子。告子是谁呢？叫告不害，他其实曾经是孟子的学生，但孟子所说的学说他不一定听得懂，后来就离开了，自己创了一个学派。告子说他四十岁以前就不动心了，各位这个是褒还是贬呢？这个后话再来说，后面慢慢看你就会知道。告子说他比我厉害，他还不到四十岁就已经不动心了。

曰：不动心有道乎？我们现在先撇开孟贲还是告子的问题。公孙丑问说：“不动心有方法的吗？不动心总有个诀窍吧？”各位，孟子为什么要谈不动心？你读《心经》就是为了不动心，你读《金刚经》也是为了不动心，不是吗？你到处去学心灵的课程，不就是为了不动心吗？不动什么心？不动烦恼的心。不为烦恼所困，不为境遇所困，随时都能够悠游自在，不是吗？那个就是孟子所谓的不动心。那不动心有办法吗？

曰：有。有啊，我举几个人的办法给你听听，你看看谁比较高明。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说北宫黝这个人，这个齐国的勇士，他怎么养勇呢？勇士也是不动心，对不对？不怕嘛，不动心。“不肤挠”，有人用剑刺他的肌肤，他不退缩的。“不目逃”，有人拿东西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眨的，就瞪着你。“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在他的认为里面，即使是一毫挫于人，就是被别人贬损一丁点东西，“若挞之于市朝”，就好比把他绑到这个市朝上去打一样。“挞”就是打，“市朝”就是古代像打犯人的地方。古代犯了重罪的话都会抓去游街，跪在市场上给人家看，那个地方就叫做市朝。就是一丁点被人家侮辱的可能都没有的，如果有被侮辱的话，北宫黝会还以十倍的颜色。

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他不接受“褐宽博”的侮辱，“褐宽博”是什么呢？粗毛皮叫做“褐”，“宽”就是不合体的衣服，就是表示说地位卑贱的，没有合体的衣服可以穿的，那个“博”就是露着臂膀。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露着臂膀。我们在社会上看到很多做粗工的有没有？衣服脏脏黑黑的、宽宽大大的、露着臂膀那个，意思就是卑贱的人。“不受于褐宽博”，就是再卑贱的人侮辱他，他不接受的。“亦不受于万乘之君”，万乘之君要侮辱他，你说你位置再怎么高，我也不怕你的，低的位置我也不怕，高的位置我也不怕。

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说如果你要买北宫黝让他去刺一个万乘之君，这简单的，他入于九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就像刺一个独夫一样，很简单的。无严诸侯；严就是尊贵，他轻视所有的人，就连诸侯它都看不在眼里。恶声至，必反之。有人骂他，他一定以牙还牙，骂回去，有人刺他，他一定刺回去的。这个是讲北宫黝的不动心是怎么样不动心法呢？他把外面的人都看扁了。他的勇，勇在哪里？他的不动心之道在于无惧于外面的任何权势，谁都不怕。高的不怕、低的不怕、人多也不怕、人少也不怕。他呢，反正人多人少我都要胜过你就对了。但是这种人的缺点就是，他纵然有办法赢外面，可是他受自身的那一股气血所控制，这种人知进不知退，知勇而不知德，坦白讲匹夫之勇无益于世，这个是北宫黝的勇，是如此的。

那么再举另外一个人，孟施舍之所养勇也，孟施舍怎么养勇？孟施舍也很勇，他是三军的将领。曰：视不胜犹胜也；孟施舍说，带兵打战，要把不胜也看成是胜，为什么？因为即使没有打胜，可是我的勇气是那么的勇的话，那我也够勇，我胜在我的勇气上。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如果我去打仗，我考量到说，两军的军队势均力敌后，我比他人多，我才敢去进攻的话。“虑胜而后会”，或者是我考虑到我一定会胜，然后我才敢去两兵交接去打战的话。“是畏三军者也”，那我岂不是怕了对方三军人多势众了吗，那又怎么能够算是勇？这个意思。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说我孟施舍当将军，我哪里能够每一场仗都打胜？但是我能够在战场上毫无畏惧，去赴汤蹈火而已。好，这个是讲孟施舍的勇。

孟施舍的勇很显然跟北宫黝的勇略胜一筹。北宫黝就是外面管你是谁，反正我都要压过你，你敢对我不好的口气讲话我就骂回去，你敢打我那你给我试试看，你是诸侯我都不怕你，有没有？那么孟施舍稍微斯文一点，理智一点。他的勇是怎么勇？他不求于外在要胜过人，他求于内在他的心情气血平稳无惧，面对三军，两军厮杀，他气血平稳无惧。但是这个还差一点，就说这场战役合不合理、合不合情，该不该打呢？这里并没有谈到。我们只是看到孟施舍的勇是怎么个勇法呢？不一定胜，即使我打败了，我认为我只要敢打，打的过程我无惧，那这就是我养勇的办法。他就靠着每一场战争去养勇，北宫黝靠着每一个人欺负他的时候他就来养勇，你敢看我，你看什么看，有没有？你看我们现在街上不是很多不良少年，你敢看我？然后他拿西瓜刀就砍他，有没有？他是这种勇，匹夫之勇，孟施舍高一点点。

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孟施舍他求学问的态度就比较像曾子，是怎么样呢？内求，两个都是内求，这比较相似。北宫黝似子夏。北宫黝养勇的方式跟子夏就有一点像，子夏怎么样？子夏这个人气象堂堂，他求于外，穿得要漂亮，讲话、走路气度恢宏，像个外交官。反正就是很着重外向，他是比较向外求的子夏。

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说这两个人，一个孟施舍一个北宫黝，他们两个人的勇不知道哪一个比较贤明？这个当然是孟子自谦的话，他当然知道谁比较贤明。“然而孟施舍守约也”，不过孟施舍显然比较得其要领，为什么呢？因为他往自己的身上来找。那么，他是透过这段话慢慢在突显，突显不动心的要领到底是在外面还是在里面呢？他说在外面、在里面，哪一个人最为贤明我不晓得，不过依我的感觉，孟施舍比较得其要领。那个“约”就是简约，就是得其要领的意思。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那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大勇，过去曾子曾经告诉曾子的弟子，叫做子襄。现在孟子举曾子的话来告诉公孙丑，说过去曾子曾经跟他的徒弟子襄说，子好勇乎？曾子也有一个徒弟，子襄，很好勇。像孔子也有一个徒弟叫子路，很好勇，对不对？他说你好勇吗？我教你什么是真正的大勇。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我曾经听过什么叫真正的大勇，从夫子口中听到的，“夫子”就是孔子。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大勇，你不要老是学子路那个匹夫之勇，不要学北宫黝、孟贲的匹夫之勇。

什么是真正大勇呢？我告诉你，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什么是“缩”呢？那个缩念sù。缩是什么意思呢？缩是用绳子绑着约束他，让他缩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约束自己，使自己符合于仁义道德叫做缩。所以“缩”这个字也可以直接解释成“义理”，或直接解释成“正直”。像《诗经·大雅》篇有：缩版以载，绑着那个直直的版，然后来载更多的东西叫缩版以载，都是这个“缩”。“自反而不缩”，意思是说什么呢？自己反省自己，不正直不合义理，叫做“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虽然是被一个最卑贱的人指责，我能不怕他吗？那个“惴”就是怕。我如果自己反省自己，我是错的，我不直，我不义。虽然只是一个人站在我眼前，指着手怒骂我，我能不怕他吗？我要很勇敢地去怕他。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如果我自己反省，我所说的，我所做的是非常正义的，虽千万人困难重重的阻挡，巨大力量的阻挡，“吾往矣！”还是要往前去的！这个孔子所说的。

那么孔子是不是这样的人？孔子确实是这样的人。孔子保护着他的鲁国的君王去会诸侯会盟，安然地把他保护回来，没有被齐君给斩了，那种勇气、气魄也不是常人可当的。孔子曾经去劝江洋大盗叫做盗跖，他的猴子猴孙，他的徒众有十万人。各位，一个国家有十万的兵也算是不小的国家，盗跖是江洋大盗，他的徒子徒孙跟他一起为非作歹的有十万人。孔子为了劝他，一个人入于他的盗穴、他的猴穴之中去劝他，实在是无法劝，但是他敢去。孔子是这样的人，他不是说说而已，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你看像三国的关羽，或者是岳飞、岳云都是这样的人，雄入于九军之中，虽千万人，杀出一条血路杀进去，再杀一条血路杀出来，他们是这样的人。就是说于正理上、正义上我应该这样做，他是丝毫不怕的。

各位，孔子所说的勇是怎么样的一个勇法？孔子的勇有一个主轴，这个勇就是义，义理。义理我站不住脚，我要勇于认错；义理我站得住脚，我要勇于前进。所以孔子这种勇可以缩、可以进、可以退、可以进、可以软、可以硬，这个勇很勇，这个勇有益于天下苍生，有益于天地的大义，不是这样吗？这个才叫做真正的大勇。

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孟施舍跟北宫黝来比，他比较得其要领，不过孟施舍拿来跟曾子的这一番话来比，曾子讲孔子这一番话当然也就是孔子。说孟施舍跟曾子、孔子来比，那曾子、孔子要更得其要领。曾子、孔子的勇不是勇于外，也不是勇于内在保持气血不动，也不是不怕气血，也不是让它不动，而是勇于永远依附在一个义理上面，所以曾子的勇该怕就怕，不该怕他就不会怕，他能柔、能刚、能进、能退，来符于道德，这种勇对天地、对百姓非常非常有价值。那孟贲的勇毫无价值；北宫黝的勇毫无价值；而孟施舍的勇用在对的地方是有价值，如果他的勇用在错的地方，不该打仗他也这么勇敢去打了，那就毫无价值，反而为害。只有像孔子这样所说的这种勇，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千万世的子民，这种勇才是真正的大勇。

所以谈到这里我们知道不动心有两个前提，第一个前提是于义理上不动，这个是逻辑的事情；第二个前提是不受内在的气血的控制，就是黄庭的事情。这两个都兼顾，我不怕黄庭的气血，两军对阵，千万的兵马在那边打仗，内在的气魄都动了，但是我不会因为内在的气血动而有所畏惧，这是黄庭的事。但是你不能说，因为我不怕黄庭的气血，我就更可以为非作歹，对吧？很多同学都有这个问题，不是这个问题。不动心的价值，第一个要能够站住在义理上，这个义理就是对大多数天下的苍生，养他们的身心性命是有帮助的，这个逻辑站得住，一个是黄庭的气血的控制解得开，这种不动心就有非凡非凡的价值。所以不动心不是只看一个实相而已，它更要依附在一个义理上面。

那么这一段就很像我们现在众生的一些写照，有的人一生就追逐摆平世上外在一切的境遇，努力这个努力那个，买个房子买个车子，然后有高高在上的名望，让他们都臣服在我的下面，有的人是这样。有的人一生在追逐摆平内心的心情，怎么样把它平复，怎么样把它扫平，让它永远不再起来，那就像是孟施舍。有的人一生追逐逻辑上的合理，可是逻辑虽然合理，大家都知道，可是当气血一起的时候又败了。真正有益于世的，不在于境遇如何，也不在于情绪的气血如何，而是在于你能否自由的依据义理而行。但是一般的人却无法自由地依据义理，因为他后面还有一个控制的力量，那个控制的力量就是气血。

圣贤能进能退，屈伸有弹性，因为他们依于一个“理”字。勇于跟从这个理，又无惧于气血的控制跟攀附，其余没什么好执着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大勇。然而我们现在往往不是奔忙在外境上面的安排，就是奔忙在情绪上面的对治，而置义理于无用之地，对不对？所以这个时候，孟子才要提出孔夫子曾经讲过的大勇来对治众生的矛盾，为众生的矛盾来解套，究竟你们的不动心，你们要追寻的是什么？你只是追寻“没情绪”吗？还是你只是追寻“很敢”吗？外面不是有很多这样的课程，训练潜能激发，训练你很敢，在那个天桥上光着膀子在那边喊“我一定要成功”，你很敢，然后吓坏了旁边一堆人，有没有？义理上要先站在第一个位置，是对人对己都有很多很多的好处的，而后无畏于内在的气血，解除内在气血的捆绑，这是第二个要务，这个才是有价值的。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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