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今天的《诗经》之前，想引用一段刘勰《文心雕龙》里的话。我手中的《文心雕龙》版本很老，里面很多地方还密密麻麻地记着我当年的课堂笔记。2001年我在北师大读俄罗斯文学的博士，中国古代文论是我们的必修课，教材便是《文心雕龙》。笔记记过，课结束，书也被扔到一边，十几年没被捡起来，如今再看，笔记里的话我一句也不记得。
这次忽然想到这本尘封已久的书。再打开读，是与十几年前完全不同的感受，字字句句都扑面而来直奔心田，仿佛若干年前简单招呼、敷衍而过的路人，如今换了心境和面目相处，才发现原来却是情投意合的亲密爱人。
说这些话，想表达的意思有很多，比如一个人与一本经典的缘分，比如时光带给人的转变，或者，你要的东西可能其实一直都在那儿，只是你未曾意识到而已。
还有，更重要的，当我们对生命更深的秘密充满探求的渴望和勇气，当我们愿意打开自己、放低自己，并与人分享时，世界会自动地走向我们，让我再一次感恩有你们与我一起。
做过抒情感恩之后，来看《文心雕龙》的这一段：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
这一段其实是在讲《诗经》，里面的“四始”、“六义”是在指什么呢？“子夏监绚素之章”是说《诗经》的哪一首哪一句？“子贡悟琢磨之句”，又是在说哪一首哪一句呢？忽然想卖个关子，请大家自行解答吧。
现在我们就开始学习以上所讲的言志之诗，舒文载实之诗，持人情性之诗，无邪之诗，以及令子夏子贡豁然开朗之诗。《郑风》中两首写共叔段狩猎的诗，为了区别起见，上一首叫《叔于田》，今天这首则叫《大叔于田》。“大”要读“太”哦。
本是计划把两首写大叔段的诗合而为一讲一下的，但又觉得今天这首用词华丽丰富，场面壮观，且有许多知识点，不单独讲比较可惜。两篇《叔于田》都是暗刺郑庄公纵容共叔段游猎无度的，前篇虚写，这篇实写，前篇写私人游猎，这篇写从庄公而猎，且在庄公面前自矜其勇。读一下全诗：
大叔于田
叔于田，乘chéng乘shèng马。执辔如组，两骖cān如舞。叔在薮sǒu，火烈具举。
袒tǎn裼xī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niǚ，戒其伤女rǔ。
叔于田，乘chéng乘shèng黄。两服上襄xiāng，两骖cān雁行háng。叔在薮sǒu，火烈具扬。
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qìng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chéng2乘shèng4鸨bǎo。两服齐首，两骖cān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
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bīng忌，抑鬯chàng弓忌。
先说一下与古人乘马车有关的一些名词。这三章，皆有两个乘字的连用，但一个是动词一个是名词，我们讲过，乘做名词时读shèng，一车四马为一乘。第二章、三章分别出现的乘黄和乘鸨，指的都是马的不同颜色，二章是指四马皆黄，三章四马都是黑白杂色的乌骢马，古人以它与鸨鸟的颜色相近，所以为之命名。
这一乘四马也有不同的名字，车衡外的两匹叫“骖”，中间的两匹叫“服”。两服并首在前，两骖稍后，所以说“两服上襄，两骖雁行”“两服齐首，两骖如手”，看上去如大雁排成行，如人的两只手。
回到第一章“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实在是特别美的一个句子，，手握缰绳如握着柔丝（组，丝织品），两骖飞奔如一场舞蹈，说明共叔段是一个非常善于御马的人。有意思的是，孔子曾经两次引用这句诗来说明治国之道：
“吾闻古之善御者，执辔如组，两骖如舞，非策之助也。是以先王盛于礼而薄于刑，故民从之。”——《孔子家语 执辔》
“为此诗者，其知政乎？夫为组者，总纰于此，成文于彼，言其动于近，行于远也。执此法以御民，岂不化乎？”——《孔子家语 好生》
再看“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
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周围大火熊熊燃烧，为了阻住猛虎的退路。猛虎被堵在深草之地，与共叔段相对峙。叔干脆脱去了上衣，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和身，也照亮了将要拼死的困兽。结果怎样呢？他把一只被打死的老虎献在了庄公面前。目的是什么呢？矜其勇，骄其君，根本没把你这个一国之君放在眼里。
但是庄公是什么反应呢？“将叔无狃，戒其伤女”，狃，习以为常而不重视。你不要老习惯这么做，小心让自己受伤啊。听上去是特别体贴、心疼弟弟的兄长口气，但观其后所为，则知其心之险恶了。
第二章的难点在于两个语气助词：抑和忌，分别用在句首句尾来加强语气的。明白这个，便明白这章是写叔的善射和善御。磬控，骋马曰磬，止马曰控。纵送，发矢曰纵，从禽曰送。
第三章的难点也因此迎刃而解，写的是叔田猎已毕，从容整理。马慢，发罕，速度慢下来，射箭次数也少了。释掤、鬯弓，“掤”，箭筒盖，把箭筒盖解下来。鬯，盛弓的器具，把弓也收进装弓的袋子。
由前两章的“火烈具举”、“火烈具扬”、“袒裼暴虎”、“善射”、“良御”、“磬控”、“纵送”到这一章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悠闲自在，有抑有扬，有急有缓。排除掉这首诗的时代和它的特殊感情色彩，不得不说，它确实优美壮观如歌如画，一个善射善御者的飒爽英姿跃然纸上。
所以，清代学者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评此诗：“描摹工艳，铺张亦复淋漓尽致，便为《长杨》、《羽猎》之祖。”认为此诗实为汉扬雄《长杨赋》、《羽猎赋》等专写畋猎的辞赋的最初源头，确实是大有道理。
我们在今天欣赏这首诗，虽然学习了历史上的那一段兄弟相残的悲剧，却可以抛却里面的是非恩怨，还原上古狩猎场面的一个本来面目。
大叔于田
叔于田，乘chéng乘shèng马。执辔如组，两骖cān如舞。叔在薮sǒu，火烈具举。
袒tǎn裼xī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niǚ，戒其伤女rǔ。
叔于田，乘chéng乘shèng黄。两服上襄xiāng，两骖cān雁行háng。叔在薮sǒu，火烈具扬。
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qìng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chéng2乘shèng4鸨bǎo。两服齐首，两骖cān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
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bīng忌，抑鬯chàng弓忌。
春城闲云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 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
春城闲云
注释 田：同“畋（tián）”，打猎。 乘（chéng）乘（shèng）：前一乘为动词，后为名词。古时一车四马叫一乘。 辔（pèi）：驾驭牲口的嚼子和缰绳；组：织带平行排列的经线。 骖（cān）：驾车的四马中外侧两边的马。 薮（sǒu）：低湿多草木的沼泽地带。 烈：“迾”的假借。火迾，打猎时放火烧草，遮断野兽的逃路。具：同“俱”。举：起。 襢（tǎn）裼（tì）：脱衣袒身。暴：通“搏”，搏斗。 公所：君王的宫室。 将（qiāng）：请，愿。狃（niǔ）：反复地做。 戒：警戒。女（rǔ）：汝，指叔。 黄：黄马。
春城闲云
黄：黄马。 服：驾车的四马中间的两匹。襄：同“骧”，奔马抬起头。 雁行：骖马比服马稍后，排列如雁飞之行列。 忌：作语尾助词。 良御：驾马很在行。 抑：发语词。磬（qìng）控：弯腰如磬，勒马使缓行或停步。 纵送：放马奔跑。一说骋马曰磬，止马曰控，发矢曰纵，从禽曰送。皆言御者驰逐之貌。 鸨（bǎo）：有黑白杂毛的马。其色如鸨，故以鸟名马。 齐首：齐头并进。 如手：指驾马技术娴熟，如两手左右自如。 阜：旺盛。 罕：稀少。 释：打开。掤（bīng）：箭筒盖。 鬯（chàng）：弓囊，此处用做动词。
春城闲云
译文 尊贵的大叔出门围猎来呦，乘着四匹马拉的大车奔跑。他抖动着丝缰如纵横编织，车辕两旁的马儿像在舞蹈。驻马于大泽那里草木丰茂，四周驱兽的大火熊熊燃烧。大叔赤膊上阵徒手搏猛虎，猎物献郑伯送至他的公朝。我的大叔啊不要习以为常，防备猛兽伤害你把性命抛。
春城闲云
尊贵的大叔乘车来到猎场，拉车的四匹大马毛色金黄。驾辕的马儿努力向前奔跑，外侧两马紧跟随如雁排行。深入到大泽但见林深草长，四面驱兽的大火烈焰升扬。多才多艺的大叔擅长射箭，驾驭马车的本领也很高强。他时而放马驰骋时而勒缰，他时而射箭时而纵禽逃亡。 尊贵的大叔围猎到野外来，拉车的四匹马儿斑驳色彩。驾辕的俩马儿齐头并肩走，外侧的俩马儿好像把手摆。英武的大叔驻马在大泽中，四面驱兽的大火余烬未败。那纵横奔突的马儿慢下来，大叔的射箭频率也稀下来。他已经从容地打开箭筒盖，把宝雕弓放进囊里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