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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父亲的河
文/姜鸿

家里北面一个背阴的房间是父亲的领地，这个房间里有一方土炕，它曾经是温暖的，爸爸经常在大锅里蒸包子蒸馒头，回家的我总是先脱鞋爬上土炕，在炕头上躺着暖一暖腰身。妈妈也经常在炕上斜倚xié yǐ着被褥休息，我便腻在妈妈身上，三四十岁的人还像一个孩子般撒娇。妈妈腿脚不灵便，走不得远路，买菜就是爸爸的任务。父亲按照妈妈的吩咐完成了买菜的任务，就在炕上抽旱烟，看电视。温暖的炕头，爸爸妈妈都在，这个小北间曾经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吃饭的时候，我们就把小饭桌端到炕上，围桌而餐，妈妈做的饭食都是百姓家的热汤热菜，吃起来是那样清淡可口，更重要的是，它有着亲情的滋味。
爸爸坐在房间里吞云吐雾的样子深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个父亲的样子，他是沉默而隐忍的，他的爱是静水流深，不动声色的，那是一个父亲的深挚而无私的情感。
父亲是寡言的，极少说话。我回家总是找母亲交谈。父亲则坐在房间里沉默着，好像在思考，又好像不是。
父亲车祸的前夕，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在楼道里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我们对于爸爸的冷淡有点儿亏欠爸爸了。可是爸爸总是沉默的，没有多话。他不善于表达，似乎也不愿意表达，他只是静静的守着他的亲情，默默的呵护着他的亲情。他把他的爱都悄悄的付与了行动。他买菜，洗衣，接送我的孩子。家里很少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只是把他走路的“冬冬”的有力的声音留在了我们的耳边，那是一个父亲的脚步声，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
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他的房间里把自己淹没在烟雾里。青烟袅袅中的父亲有一种威严，还有一份神秘。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世界。
后来，父亲忽然自己把几十年的很重的烟瘾主动戒掉了。也许是年岁渐大的父亲已懂得了养生吧，父亲的这一行动让我们全家人都高兴。身上没了烟味的父亲依旧很有男人的威严，戒了烟的父亲依旧是沉默的。
那一个炎热的初夏的一天，成为父亲生命的一道分水岭，也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道分水岭。它让我们深深感受到了痛的真正滋味。当我们跋涉了此后的十年光阴之后，我们明了，痛，是一种丰富的感受，痛中可以衍生出很多情感与思想，它使我们的生命厚重而深刻。
车祸之后的爸爸更是不能离开他的房间了，他终日躺在土炕上，书和电视陪伴了他所有的光阴。我曾经从图书馆里借来很多大部头的小说给父亲，都是父亲感兴趣的历史与人物传记题材的。父亲的阅读速度很快，看完了我便把书还了再借一批。可是，父亲终至于不能阅读，连电视也很少看了。
父亲对面的墙上挂着老式的月份牌，每年新年前夕，我都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花八元钱给爸爸买回来一个大大的月份牌，这种古董式的东西也只有在小商品批发市场能买到了。爸爸常常盯着月份牌看，保姆忘了撕，他会提醒，在被病残拘囿jū yòu于房间里的爸爸心目中，时间是什么概念，爸爸又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了。这种月份牌后来涨到十元，后来又涨到十五元。
爸爸仍旧是沉默的，他对于这意外的伤害从未抱怨过，他甚至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伤害他的那个人。他安静的躺着，慢慢在他的岁月中泅渡，他已如仙人一般飞升于红尘的扰攘之外。他的心中还是只有爱，他惦记着他的儿女们，惦记着他的孙子孙媳，惦记着他的外孙女。当这几个人的名字经由父亲的口说出的时候，我越加感受到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感受到这世间美好的爱的牵绊。为了这份牵绊，父亲安静的陪伴着我们的日月，给我们一份生活的祥和与安宁。
妈妈在两年前的春天里突然离去。母亲的不辞而别，曾经让父亲癫狂，沉默的他忽然不停的说话，说那些遥远的往昔，说我们的祖辈，他带领着我们追溯zhuī sù我们生命的根。母亲的离去似乎让父亲突然意识到这世间原没有永远的陪伴，他着急的要交待我们生命的来处，要把他生命中承载的爱与亲情都传递给我们。
父亲说了很多很多之后，他心安了，似乎把要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他又陷入了他的安静中，这一回，他似乎已把他人生中最后的负重都卸下了。父亲的生命已是云淡风轻。
父亲的庭院鲜花盛开，父亲与鲜花隔窗相望，毗邻pí lín而居，他不急不躁、从容安然的迎来一个个日出，送走一个个日落。日出日落都成无声的歌。
十年了，父亲在他的岁月中安然，亦给我们一份安然。我们的父亲用他的沉默告诉我们，生活没有恨怨，唯有感恩，珍惜光阴，珍重生命。
父亲躺倒了，可他始终是一位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伤残的父亲愈益显出他人格的伟岸与精神的强大。我们在父亲的沉默中感受生活的庄严与博大，感受爱的河流的汤汤浩大。这条河流经由父亲的血管汩汩流经我们的血管，我们的生命。源远流长，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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