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家》作者许海涛新作
章槁木的画室唤作“寂寥堂”。
进了大峪,有路标指示。峪内的道路,原是依着山崖凿开的土石路,另一侧是深深的峪涧,清水潺潺流淌。这几年,鳟鱼生意火爆,路面铺了沥青,引来了更多的游客,山里更不清静了。路标是原木板做成的,不方不正,绑缚在路旁的树干上。字儿不错,魏碑气象,红油漆写,一眼儿,金晍的手笔。
车行山中,打开车窗,新鲜潮润的空气涌入车内,一下子清爽起来。行进三公里,到达车行的终点。下来,须迈开双腿,跋涉八百多米的崎岖山径。
这一段路,有两处令人提心吊胆。
一是浮桥。道路在峪涧左,寂寥堂在峪涧右的山岭上,中间隔着峪涧。峪涧二十多米宽,四五米深,搭设了浮桥。浮桥简陋不堪,不足一米宽,所用材料仅是铁索和木板,还有左右防护的螺纹钢横条。站在桥头,只怕桥都会随时掉下去,何况人踏了上去?放了胆上了桥,晃晃荡荡,一步没踏好,左倾右倒,须紧紧抓住生锈的螺纹钢横条,调整好平衡点,等待晃荡结束,再迈开脚步。
二是台阶。不登那三十多级陡峭的台阶,上不得寂寥堂所在的高台。台阶像云梯,近乎直上直下,凿开坚硬的山石而得。凿得粗糙,仅凿出了台阶的大样,深浅不一,宽窄不同,高低不平。宽处,两尺多,窄处,一尺余,两人相向,一上一下,须贴身方可得过。台阶左,是峭壁。台阶右,是山坡。越往上,山坡越陡峭,目不敢斜视,脚不敢踏空,战战兢兢.
终于上得高台,长吁一口气,站在了寂寥堂门口——两根原木椽子顶着两耷拉茅草,茅草下有一块原木板,也是不方不正的样子,绿油漆草书三个字“寂寥堂”,笔画若山中盘旋缠绕的青藤,一眼儿,还是金晍的手笔——
众人神色稍定,周良生埋怨金晍道:“晍子,台阶上得有个扶手吧,每次来都给你说,就是不落实,搞得人心打战,腿发软!”
金晍笑道:“章老见不得钢铁之物,不许弄。章老说,他八十二岁的人了,徒手上下,不用抓扶手,安然无恙!你们多少岁?”
凌丽云打圆场道:“是挺操心的!你们不习惯,习惯了就好。”
凌丽云黑了些,瘦了些,面庞皱纹多了,还是一脸柔和;眼睛还是大而润,眼角多了褶皱;还是齐耳短发,也有了霜色;穿着深蓝格子布裙,素净大方,很有些艺术家的气质;说话还是柔声柔气的。
“寂寥堂”院子正中,有一棵老银杏树,盘根错节,三人张臂抱不拢,扶摇直上云霄,枝叶婆娑葱翠,笼出一爿浓荫。
伽善先生坐在浓荫下,就着一桩巨硕树根做的茶台,正在弄茶,见一众人进来,昂首招呼道:“吃茶来,请坐!”坐的,是十几桩枯木老根,原生态的样子,姿态各异,蛮有滋味。
章槁木半躺在一旁的藤椅上,用竹杖点着树根说道:“坐呀,扎不了屁股!”
章老身旁,站立了几位男女.
凌丽云介绍道:“我的画友。”
做茶台的巨型树根,远看,有高耸的庙宇禅院、巍巍的宝塔,有盘旋的山径、繁茂的松柏,有蹲在山崖瞭望的羚羊、山沟奔窜的野猪……近看,却只是沧桑嶙峋的树根。那十几桩枯木老根的“座儿”,也是这样奇妙,远看,有像大象的,有像野鸡的,有像松鼠翘起尾巴的,还有像老僧入定的,像狍子龇牙的,像如虹的拱桥的……近看,却只是一截子树根。这些大大小小的树根是雕琢而成的,雕琢得妙,几无雕琢的痕迹,浑然天成!雕者定是一位执雕刀的高手。
赫耀笑道:“章老,一疙瘩老树根到了你老的手上,就成了艺术品。”
章槁木笑道:“我哪有这个力气和本事?这是此间一位樵夫雕弄的,大意象!”
周良生问道:“现在还有樵夫吗?”
章槁木笑道:“现在当然没有了,他年轻时候是樵夫,砍柴时候见到有意思的老根,就费劲巴力弄回来,扔在自家后院,寻思雕成什么模样。一年,三年,十年,时不时看看,时不时寻思寻思,某一天,脑袋里电闪雷鸣了,抓起砍柴刀雕琢一番。别小瞧了这位山里的樵夫,有艺术大家风范,相根拟形,雕来神全意足!用专业的话说,写实与写意并重,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老季问道:“樵夫是艺术大家?”
章槁木神情变得认真,说道:“称得上的!他的根雕作品大有汉代石雕的古风古韵,像茂陵的马踏匈奴和卧牛、卧马、卧象,简朴浑厚,古拙粗犷,极具阳刚之美!”
一位凌丽云的画友,留山羊胡子的,问道:“章老,这些根雕是怎么得来的?”
章槁木指着金晍说道:“金晍在山里踅摸到的,买了来,还跟老樵夫作了朋友。金晍又引了老夫去见樵夫,樵夫比老夫大一岁,老夫叫他‘哥哥’呢!莫要小瞧这些根雕,艺术品。”
山羊胡子问金晍道:“多少钱买来的?”
金晍答道:“茶台六百元,木凳一个一百元!请山民搬运上来,费了这个价的一半钱。”
成乾韫笑道:“老金,你呀,走到哪儿都能收到东西!”
凌丽云的另一位画友,大眼睛的女士,惊呼道:“这么点钱,算得上艺术品?”
章槁木笑道:“艺术品跟钱有关系吗?樵夫如果为了钱而雕,他一定雕不出这样的调调儿。”
成乾韫说道:“章老所言极是。”
一位年轻姑娘,也是凌丽云的画友,好奇地问:“章爷爷,谁教樵夫爷爷雕刻?”
章槁木哈哈大笑,说道:“秦岭的风教给他的,秦岭的野猪野羊教给他的,秦岭的枯藤老树教给他的,他砍柴的砍刀教给他的!姑娘,任哲中吼秦腔的苍凉沙哑是谁教给他的,张大千如魔如幻的灵性是谁教给他的,李白狂放不羁的潇洒是谁教给他的?我自小就喜欢画画儿,教给我的,就是秦岭的一枚叶、一朵花、一片云!”
那姑娘,还有银杏树下一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越讲越激动的章槁木。
章槁木拄了拐杖,站起来,走到姑娘跟前,继续说道:“姑娘,艺术家是天生的!天生下他追求艺术的细胞,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做艺术的事情,一路做下来,成为他想要的那种人,就是你们说的艺术家。艺术家不艺术家,他自己并不觉得,只嫌自己还弄得不好呢。知道元末明初那个画没骨梅花的王冕吗?放牛娃,谁给他教?齐白石,小木匠,大字不识几斗,谁给他教?师父、老师、学院教给的,只是技术和技法。那心思的灵动,那接天接地的气韵,那‘感时花溅泪’的敏感,不可教的。”
章槁木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完全不像一位八十二岁的老人。
姑娘不住点头,一围人也都点头。
见章槁木停顿了,姑娘又问道:“我似乎明白了,但又不完全明白。既然樵夫是艺术大家,他的作品怎么才值这么一点钱?”
章槁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答道:“这是市场的事情,与艺术家和艺术品的真正水准和价值无关。如果幸运的话,某个艺术家的作品大卖,会创下让人不可思议的天价;不幸的话,或许永远上不了市场,即使上了,也许会因为不测的风浪,又被排挤出局。不是有个梵·高吗?世间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梵·高不为人知!姑娘,你还年轻,不知道世事的翻云覆雨。我的老师,石鲁先生,他是天生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是天才的艺术品!但那个时候,他的作品成了‘黑画’,被批判,被否定,谁要呀!现在呢?如果你拥有一幅石鲁先生的小画,不知道该怎样炫耀呢!这个伟大的樵夫,他并不为卖钱,只为雕琢他心中的想象。这一点,或许就是艺术家与庸师艺匠的区别。”
伽善先生向章槁木伸大拇指:“不知名的野山出的好茶,价钱却卖不过假龙井。世人有几个品得出茶的真味?慕龙井盛名者多!”
“樵夫爷爷为什么要卖他创作的艺术品呢?”姑娘又问金晍道。
金晍答道:“不是他要卖,是我要买的。樵夫就在山下的村子。我闲遛,见一户人家门口的木墩有滋有味,就推门进去,认识了樵夫。樵夫老了,腿脚不便,干不动力气活,坐在木墩上用篾条编担笼、编筛子、编箩筐,用边角料编猫呀狗呀羊呀,编得又快又好!我跟他聊起门口的木墩,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是年轻时候岔心慌,玩呢,后院还撂了一大堆!我看了,提出要买,他说难得我喜欢,要送给我!我怎么能让老人家白送呢?硬是给了一点钱。樵夫目不识丁,却极健谈,跟章老很聊得来。”
成乾韫笑道:“老金捡漏儿捡到山里头来了!”
老季说道:“不论什么,只要进了章老的寂寥堂,都是艺术品。凌老师不到寂寥堂,也成不了艺术家!”
凌丽云赶忙说道:“季老板,我怎么称得上艺术家?你别瞎说。”
一位女士,大大的眼睛,说道:“以艺术为家的人就是艺术家!凌老师以寂寥堂为家,画出了自己的风采,当然称得上艺术家!”大眼睛女士说得很真切。
章槁木双手扶着竹杖,说道:“从另一个角度讲,要称得上艺术家,得有大的建树,把自己的艺术天分、艺术感知、艺术构想通过作品固定、呈现、传播开来,在艺术大花园占有一席之地。如此,作品必须有强烈的个人符号,也就是说独树一帜,开宗立派!达·芬奇是艺术家,米开朗琪罗是艺术家,莫扎特是艺术家,李白是艺术家,阎立本是艺术家,唐寅是艺术家,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非他人所能有的标签,成为与世界并生共存的永恒形象。从这个角度讲,凌云够不上艺术家,但够得上画家。老夫也够不上艺术家,也只够得上画家!路漫漫其修远兮,艺术之路没有尽头。”
凌丽云涨红了脸,说道:“我是老师的学生,够不上画家!”
章槁木笑道:“够不够得上画家,闲话少叙,看作品!诸位,请到我的画室,欣赏画家凌云画作的精彩吧!”
画室在银杏树的北面,是一座瓦顶木墙的大木屋,一百多平方米。进了画室,霎时间,众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瞪大了眼睛,表情变得凝重。
1317500tfny
如何听主播的故事?这只是片断。
玄尘_不二斋主 回复 @1317500tfny:
这本书是我好友许海涛老师的作品,目前尚未制作正本有声书。 谢谢您! 欢迎您继续关注我的其他有声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