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老子哲学》之一:道德
古代所谓天,乃主宰之天。孔子因之,墨子提倡之。至孟子则所谓天已非主宰之天,而为义理之天。然孟子所谓之天,仍含有道德的惟心的意义。特不以之为主持道德律之有人格的上帝耳。《老子》则直谓“天地不仁”,不但取消其道德的意义,且取消其惟心的意义,古时所谓道,均谓人道,至老子乃予道以形上学上的意义。以为天地万物之生,必有其所以生之原理,此原理名之曰道。故《韩非子•解老》云:“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
《老子(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老子(三十四章)》又云:“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
道之作用,并非有意志的。只是自然如此。故《老子(二十五章)》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即万物所以如此之原理,道之作用,亦即万物之作用。但万物所以能成万物,亦即由于道,故《老子(三十七章)》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由此而言,道乃一抽象的观念,与天地万物之为具体的事物者不同。具体的事物,可名曰有:道非具体的事物,只可谓为无。所以《老子(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四十章)》又说:“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道即是无。不过此“无”乃对于具体事物之“有”而言,非即是零。道乃天地万物所以然之原理,岂可谓为等于零之“无”?《老子(二十一章)》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恍惚言其非具体事物之有。“有象”、“有物”、“有精”,言其非等于零之无。第十四章“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王弼注云:“欲言无耶,而物由以成,欲言有耶,而不见其形。”即此意。
道为天地万物之所以然之原理,非具体的事物,故难以指具体的事物,或形容具体的事物之名,指之或形容之。盖凡名皆有限制及决定之力。谓此物为此,则即决定其是此而非彼。而道“则周行不殆”,在此亦在彼,是此亦是彼也。故《老子(三十二章)》曰:“道常无名。”
《老子(四十一章)》又曰:“道隐无名。”
《老子(一章)》又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名天地之始,无名万物之母。”
道本不可以名名之,“字之曰道”,亦强字之而已。
道为天地万物所以然之原理,德为一物所以然之原理。《老子(二十一章)》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老子(五十一章)》又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管子•心术》上云:“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得以职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其谓所得以然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无别也。”此解说道与德之关系,其言极精。由此而言,则德即物之所得于道而以成其物者。《老子》所云“道生之,德畜之”。其意中道与德之关系,似亦如此。特未能以极清楚确定的话说出耳。“物形之,势成之”者,吕吉甫云:“及其为物,则特形之而已。……已有形矣,则裸者不得不裸,鳞介羽毛者,不得不鳞介羽毛,以至于幼壮老死,不得不幼壮老死,皆其势之必然也。”物固势之所成,即道德之作用,亦是自然的。故曰:“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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