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走廊沸腾了。
参赛教师很多都和宋鹤慈一样,都是拼盘硬凑,并不是所带班级真正的班主任,压根镇不住这群欢腾的猴子,更何况法不责众,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们源源不断地跑出来,欢呼起哄,亲如一家,连张小漫都出来了,在人群后踮着脚看条幅上的字。
只有我们班团支书还是尽责的,发出了全走廊唯一不和谐的最强音。
“咱们一中的学生要有纪律,不能跟他们学,赶紧回教室!一中的同学——”
话音被眼镜女揪着领子扯断了,团支书猛地跌进了窗边看热闹最有利的位置,汹涌的民意包围了他,条幅上的字征服了他,他立刻闭嘴。
他们根本不知道张勇是谁,但学生生活太无聊了,一半人没有手机,有手机的也不是智能机,别说微信淘宝了,拍照画质比抓拍我违章停车的监控都低,追星得通过报纸和杂志,动画片要攒钱去电子大世界买一张最多压缩8集压成只剩下像素块的VCD……
我三十岁的生活中80%的乐趣他们都不曾拥有,甚至无从想象。
另外20%也没戏。会被抓早恋。
怪不得大家开心,不用问为什么,也不用问张勇是谁,青春里就是需要这么一场狂欢。
我有点开心。也有点无聊。最终无聊战胜了开心,像舞台剧导演在黑暗中看着如雷掌声中的演员谢幕。
旗帜的尾端脱离了绳子的束缚,“张勇阳痿”横起来越飘越高。老何与左焱的性格本来就有点人来疯,欢呼声让他们疯得彻底,向四面八方挥手致意,姿态堂堂正正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来给张勇过生日的。
华彩的瞬间总是短暂,保安带着老师们从教学楼里追出来,老何的朋友们散了个干净,她自己跳上一直没熄火的小摩托,左焱或许是顾及刚刚在围观群众心中树立的不羁形象,无论老何怎么喊都不肯坐车,大步飞奔,跟她的“宝马”并驾齐驱。
正午阳光下,一群小黑点汇入大门口的阴影,带着喧嚣远去了。
我目送他们平安甩掉保安,松了口气。冲动一时爽,万一不幸被抓,她被拘留事小,要是把我给供出来了呢,我认还是不认?
废话,当然不认咯!
势单力薄的外校老师们各司其职,各骂各校的学生。孩子们依依不舍的,一步三回头,期盼着楼下的操场上还能发生点什么,连团支书这样乖的小孩都失望得臊眉搭眼。
“你说他们为什么啊?”团支书嘀咕,“张勇是谁啊?”
“你管他是谁呢!”眼镜女依然兴奋得不行,“看就得了!看热闹还嫌事儿大,有毛病啊你!”
我以前说什么来着,戴眼镜的这个女的,不简单的,一针见血颇有智慧,如果我真是个高中生,我肯定和她做朋友,每天聚在一起欢天喜地讲别人坏话。
宋鹤慈终于把人都召回了多功能厅,示意所有躁动的学生立即马上就近坐下,于是我没能回到原本和张小漫同桌的位置,正左顾右盼找她,一块巨大的阴影落在了我的左手边。
是滕真。脸洗得干干净净,额前烧焦的几绺头发还竖着。
“找谁呢,还找你小姐妹啊?”他又说。
“你是真喜欢她啊?”还是他。
我装左耳失聪,听不见他放的杜比3D连环霹雳彩虹屁,滕真也不恼,一个接着一个放。
“诶,问你呢!”他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我。
“楼下的事儿是你惹出来的吧?”
“别装死,就是你,你给楼下那伙人打电话指挥的,我都看见了,而且骑摩托那个女的是和你一起在高叔家吃饭喝酒的人吧?我记着呢,那发型一看就是她。”
“但我怎么感觉你看热闹看得不是很起劲儿啊?”
“你是不是不高兴?”
即使打定主意不搭理,我依然不免被滕真的敏锐惊到了。是的,作为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导演“王平平”女士只是耍了个花活,的确不会和真正的高中生们一样兴奋。
我终于忍不住瞟了他一眼。滕真知道自己又一次猜对了,迅速抓住机会绽放笑容,洋洋得意太过,小白脸上装不下,都快洒出来了。
我看着他。
十八九岁的男孩,聪明极了,也好看极了,丝毫没有藏拙的意图,也没有必要。他被舞台上的爆炸短暂惊吓,被电梯中我的言辞短暂激怒,然而这些情绪都转眼就散,因为他太年轻了,青春是人生的丰水期,恣意奔涌,刀砍火烧都不痛,挡不住大河要入海。
他曾是我爱的人。
“张勇是谁?你为什么整他?”他为了压低声音,自然地朝我这边靠了靠。
“我不认识,”我摇头,恢复直视前方,“我也没整他,你不要胡说。”
“你跟我装什么,”滕真离我更近了,“刚电梯里面你不是骂我来着吗,说我老没事找事,是因为日子过太顺了闲得无聊?我觉得哈,颇有道理。”
颇你舅姥姥啊这人到底有没有脸皮?!我实在克制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目光经过他笑嘻嘻的脸,穿过两排后脑勺,和坐在第一排角落的张小漫对上。
她正好回头看滕真,也看到了我,又缓缓地划过我,环视了全场,完成了一次假到不行的“随便看看”。和滕真一样,她也如此年轻,丰沛的生命再怎么曲折迂回,还是清澈得一眼望到底。
清澈得也让我明了,无论将河床看得多么清晰,我们中间隔着很远的距离,我就像一个笨拙的潜水员,手脚并用地往下沉,依然被浮力不断推上水面。
张小漫并不知道我——也就是她自己——跟滕真有杀身之仇,十七岁的少女有着同龄人罕见的细密谨慎和青少年普遍自以为遮掩得很好却肤浅到可笑的小心眼,远远看到她暗恋却又厌恶她的亲亲学长跟我这儿一副欢喜冤家打打闹闹的样子,不气死才怪。半个小时前电梯间里我好不容易才跟她有结盟的希望,若再反复一个回合……想想都要疯了。
“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厌烦地推开滕真。
“对不起,”滕真马上往左边挪了挪,特别真诚地道歉,“我是不是挤到你了?
噎得我直翻白眼。
“好吧,”我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听着就行,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只看台上,别看我,我就全告诉你——看台上!别看我!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台上是实验中学的学生,正在两组两组地表演英文情景剧,滕真被我吓得立刻跟着剧情拍起手来,拍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右胳膊正“骨折”呢,转为用左手拍打石膏。
我尽量简洁:“张勇是王——我哥哥以前在这所学校的班主任,欺负我哥哥,没师德,具体怎么回事儿你们这种没社会经验的学生不懂,我就不废话了。”
滕真怎么可能放过最关键的“原因”,更不乐意听别人论断他没社会经验,要接话,我咳嗽一声,沉了脸。他只能咽下去,继续用石膏板打节奏。
“很巧,我刚遇到一个朋友,在这里当校工,社会青年嘛,谁乐意上班啊,他嫌钱少事儿多,早就不想干了,索性呢我就请他们帮个忙。挂旗杆上的布原本是今天职高集体送洗的领导办公室窗帘,我那个校工朋友就是运货的,他直接从地下室偷了两块,拼一起,拿地下室库房的油漆刷了字。”
“那四个字,是你的主意?”
“对。”
滕真惊讶地偏头看我,被我斜眼瞪了,于是立马将头摆正。
“我说完了。就这么回事。我是真的希望你以后离我远点。在男厕所是我先攻击你,初中时候还被别人传成暗恋你,你生活丰富多彩,受欢迎,朋友多,长得帅,学习好,大人大量原谅我,别搭理我了行不行?”
滕真急了:“你什么意思啊,说的好像我喜——”
“你别把这话理解为欲擒故纵,千万别,因为我是真的挺烦你的。”
滕真怔住了。
我继续冷静陈述:“你这么爱研究人,应该明白吧?被人妒忌或者仇恨都会引来关注,说不定你做点什么,还能转化成理解和爱。但烦就真的只是烦,无解。我烦你出现,烦你跟我说话,烦你拿我身材长相开玩笑——我自己爱怎么自嘲怎么自嘲,别人半个字儿都说不着,你也就是占了现在观念落后的便宜,总有一天时代会教你重新做人。好了,结束。”
欢欢乐乐的英语剧结束了,会场恢复安静,滕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打拍子的,或许是在我说烦他的那一刻吧——然而,是的,我说然而,滕真居然没有一丝丝恼怒。
他思路清奇,无法被预判,恰恰让我学会了怎么预判他:只要朝着最离谱的方向猜就好了。
“结束,我说完了,结束,”我成功抢在他之前开口,“你没有讲话的机会了,还记得男厕所我疯起来什么样吧?记得我自杀过吧?再跟我废半句话,我保证把你胳膊上的石膏掰成半永久的,滕娜丽莎。”
滕真安静了。
五秒钟后:“半臂那个雕像不是维纳斯吗?”
我受够了。
或许是人类身上残存的动物直觉让他感受到了来自王平平的真实的、不开半点玩笑的煞气,滕真忽然乖巧起来,转头环视四周,完成了一个和张小漫如出一辙的“随便看看”,看到半途被站在走道的宋鹤慈截胡了。
宋鹤慈招手示意滕真拿上书包,“你爸妈来了,你去医院一趟吧,不用跟我们的校车了,先走吧。”
我顺着宋鹤慈指的方向看到了梁圣美站在礼堂侧门口和一对夫妇说话,很多人好奇地互相询问那是不是滕真的父母。滚刀肉如滕真也罕见地流露出尴尬,轻声抱怨梁圣美多事。我内心冷笑,小宝宝快去吧。
滕真站起身说着“借过”慢慢挪出去,精准躲开了他父母关爱的摸头拍肩,滋溜一下就窜出了门口。梁圣美有些失望地目送他们三个人离开,走回一中的座位区,头还是微微昂起的,落座后才低下去。
啊。她也喜欢滕真。
三角恋啊。
呵呵呵呵呵。
“其他同学也一起走吧,大巴来了,咱们回学校了,你看好了,让大家保持纪律,不许说话。”宋鹤慈轻声对团支书说。
我们离场时候实验中学还在台上唱个没完。我记得他们说王平平中考过了实验中学的分数线,她是为了宋鹤慈才虚晃一枪故意降格上一中的吗?还是歪打正着?王树刚和姜红梅知情吗?
只是好奇,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我迷惑地看着舞台,落后了队伍,清醒过来发现宋鹤慈在看我,在我回望的瞬间他开始环视全场“随便看看”,同时煞有介事地喃喃自语:“差不多吧,没有人落下吧,人数差不多,嗯嗯,走吧。走吧。走吧。”
对三十岁的我来说,这个二十多岁的小老师完全就是个孩子,慌得可怜。
用户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