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应也算作家,只是并未功成名就。
有回看电视,偶然换到苏童的演讲,我记得父亲随口说了句:他只比我大三岁。
后来父亲病故,我才第一次读到苏童的作品——九十年代猫头鹰丛书的《城北地带》。封面上有圆月和沟壑,充满了那个年头的俗气和叛逆,读完全书我也没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设计。
那时我十五六岁,读着这本比我年纪还大些的小书,竟觉出些不谋而合的滋味。
它的书页是泛黄的,一如三只大烟囱笼罩的城北天空;它的纸张是毛糙的,就像粗砺坚硬不带丝毫怜悯的灵魂;它的装订是潦草的,仿若故事里那些倏忽而逝的生命。
该怎么形容苏童的文字呢?也许就像故事里盛开的夜繁花一样,形状纤巧,却生长在阴郁潮气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迷恋这样的文字,晦暗的日光,幽长的小巷、迷乱的情欲、血腥的暴力、宿命的死亡。
安妮宝贝写,苏童是“写一手艳丽文字的男人”。的确,拨开神秘和压抑的空气,能看见他字里行间的红色。那是幽深宅院檐下亮起的灯笼,还是炽热燃烧后绝望跳动不甘熄灭的火星,抑或狂欢过后被风卷过街道的礼炮碎屑?
正如《妻妾成群》里紫藤架下的那口井一样,苏童的想象力诡异深邃,向人伸出纤细的藤蔓。他好像在构建一座颓靡华丽的宫殿,外表散发光鲜,内里却残酷而黑暗。
苏童当年也就二十多岁,那时未婚的他已经能把一个繁杂大家庭中,女人勾心斗角、弄堂里的辗转、精神顶层的崩溃描绘得如此淋漓尽致。
说实话,这让我很着急。
2.
听说南京是有许多梧桐树的城市,我的家乡也是如此。
我一直觉得家乡除了空气是干燥的,与枫杨树或香椿树街并无两样。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昏黄的颜色。床下是回力牌球鞋,窗台上放着一盆仙人掌和双猫牌闹钟。夏日午后的狭窄街道上,有个迷失的少年。
刘亮程写:我想着我长大了去干什么,我好像对长大有天生的恐惧。我为啥非要长大。我不长大不行吗?我就不长大,看他们有啥办法。
这样无辜的倔强,只让人黯然神伤。
就像李达生为了争一口气有去无回、五龙爬下运煤火车时最后看了看身边的铁路、舒农觉得做人不如做猫……
少年的孤独源自敏感焦虑,在这个如同迷宫的现实里,找不到出口的他们,便只能乱窜叫嚣,甚至毫无理由地愤怒。敏感与多疑,注定了他们的矛盾和寂寞。
逃离本没有结果,如同不可逆转的人生。孤独只因曾是少年,哪怕有天你总会妥协。
苏童说:去年冬天我站在城市的某盏路灯下研究自己的影子。我意识到这将成为一种习惯在我身上滋生蔓延。
自我拷问会让灵魂变得轻盈透明,但缺少一种长久而安定的影子——归宿感。
每个人都在青春岁月即将成为历史的时刻,领取了上天安排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归宿。无论甘愿还是不甘愿,带着无处安放的青春,只能惨烈而无奈地回首告别。幸运的人至此走上了光明之路,而不幸的人被年华的尾巴吞噬。
雨季的来临像是一场轮回,动荡告一段落之后,下一次暗流已然埋下了伏笔。
3.
以一种俯瞰或者窥探的视角来看苏童的故事,能看到几个女人躲在弄堂角落里蜚短流长,能看到一对男人和女人的汹涌情欲,能看到一群少年之间突然爆发的打斗,能看到一个病人对亡人发出的饮泣。
苏童的叙述总是如此细致,却又隐约透着点淡漠,不痛不痒地讲着一群男女的悲欢离合。你明知道他不会给她们一个圆满的结局,可你沉溺其中,还是无可奈何地看了下去。于是到了故事结尾,你幡然切悟,而刚才的一切已经恍若梦境。
你唯一记得的只是那个女人迷惘而又略带凄恻的神情,她从冯新华手中夺走了那个放在床底的“玩具”,并且告诉他:
这是一只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
枫杨树和香椿树街,永远是泥泞不堪的,“狭窄、肮脏、有着坑坑洼洼的麻石路面”;河是永远“泛着锈红色,水面浮着垃圾和油渍”,“河上飘来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间或还飘流而下男人或女人肿胀的尸体”。
在这副生活的背景框里,人事物几乎没有任何鲜亮、温和的诗意,其中充满破烂、罪恶、肮脏和丑陋甚至残暴的故事,正是这个独异的生存环境的产物,显出人性的粗俗和灵魂的扭曲。
4.
在这片弥漫梅雨的世界,苏童从容优雅地讲述着这些故事,眼神里却时而惘然。
《白雪猪头》里写:两只大猪头的耳朵和脑袋上也覆盖着白雪,看上去风尘仆仆。
看来文学确是存在名为“天赋”的门槛,父亲也许曾够到过,但却没能走下去。而我,还差得太遥远。
读名家作品,包括苏童,常使我感到羞耻和自卑。我无法写出这样的文字,也难以接受自己禀赋的缺陷。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停止。
如果有天能写出自己真正满意的东西,说不定会离他们更近一些。
最后,以苏童的一句话收尾吧。
我迷恋于人物峰回路转的命运,只是因为我常常为人生无常历史无情所惊慑。
Charliie
这个主播声音也太好听了
听友286444335
耳机依赖者__
真好听
荷风丝雨
不离不弃_0056
嗯(⊙_⊙)嗯!很不错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