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纽约中央火车站，如果你从中央大厅的楼梯顶上往下看，就会发现在闻名遐迩的四面钟下，人群像潮水一样，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他们踩在用田纳西州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发出短促尖锐的脚步声，脚步声和他们说话的喧嚣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时高时低、此起彼伏，犹如海浪冲击着海螺，给人一种空旷幽深、荡气回肠的感觉，令人难以忘怀。拱形天花板上的壁画，描绘的是纽约10月的一个夜晚的璀璨星空，其中2500颗星星被永久地定格在固定的位置上，与下面人类的喧嚣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人潮如织，川流不息，其中的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有的仅仅是一面之缘、擦肩而过，有的则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但却不失为反映整个人类社会的缩影：这里的人类社会并非人们之间形成的一种自愿性协会，而是一种持久性组织，它需要占有一片领土并能激发居民的爱国热情。当我们说起这样的社会时，你可能会想到美国、古埃及、阿兹特克人，或者霍皮族印第安人。这些群体是人类生存的核心内容，也是构成我们集体历史的基石。
那么，构成一个社会的人口，应当具有哪些特征？无论此刻你想到的是加拿大、中国的汉朝，还是亚马孙部落，甚至一个狮群，你都会发现：社会是一个独立群体，由一些个体组成，而组成社会的个体并不局限于一个简单的家庭——里面包括父母，以及他们繁衍出的一群后代——这些家庭成员基于这一共同身份而与其他的类似群体得以区分，并且能够把这种共同身份世代延续。事实上，一个社会最终可能会衍生出其他这样的社会。比如，美国从英国独立出去，或者一个狮群分化成两个，就属于这种情况。最重要的是：组成社会的成员变化很小，社会要发生变化也很困难；这样的组织是封闭的，或者说是“有界的”（bounded）。尽管各个成员对社会的归属感会有所不同，但与其他所有集体意识相比，大多数人都对社会要重视得多。当然，这得把他们与家庭的关系排除在外。社会对于成员的这种重要性体现在：如果形势需要，人们愿意为捍卫社会而努力奋斗，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注]
一些社会科学家认为社会主要是政治便利的产物，是在最近几个世纪才出现的。一位持有这种观点的学者是已故的历史学家兼政治科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他将国家视为“想象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因为其中的人口太多，以至于每位成员根本无法与其他所有成员进行面对面的交流[注]。事实上，我赞同他的基本想法。通过把“我们”（归属于同一组织的成员）和“他们”（不属于这个组织的人员）区分开来，“共同想象”（shared imaginings）足以帮助我们创造出一个真实而整齐的社会实体。安德森还指出，这些虚拟身份是现代环境和大众媒体共同作用下的人为产物，但这一点是我和他的分歧所在。我们的共同想象用一种精神力量来约束人们，其有效性和真实性丝毫不亚于将原子束缚在分子上并让二者都转化为实体的那种物质力量。实际上，这种情况一直存在，亘古未变。“想象共同体”的概念不仅适用于现代社会，也适用于我们祖先经历的所有社会，很可能从遥远的史前人类社会以来，就一直如此。比如狩猎-采集社会就是由一种共同的身份感维系在一起的，不依赖于成员之间建立一对一的关系，或者正如我们下文将要考察的那样，狩猎-采集社会根本就不需要其中的成员彼此了解；在其他动物当中，社会也在成员心目中得以牢固体现，并且它们对社会的概念也纯属想象。但产生社会所需要的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并没有使人类与社会之间的联系显得原始粗糙，或者说缺乏人类特征。虽然所有社会都根源于自然，但让社会繁荣发展的种种方式都显得精巧复杂且意义非凡，其中显然反映出我们这个物种才具有的行为特征，而这正是本书将要探讨的主题之一。
我的上述观点应当总结了大多数人在谈论“社会”时脑海中会涌现的想法。当然，任何一种表述都要容纳一些例外情况，而我们知道：没有哪个动物社会可以和人类社会画等号，就像没有两个人类社会能完全等同一样。我想向那些希望在这方面划清界限的人申明，最能体现一个定义作用的地方在于：当出现让它不太适用的异常情况时，我们能从中获得多少启迪。说得更为极端一些，除了用数学方式和其他抽象概念表述的定义之外，其他定义都注定会遇到让它失效的情况。比如：你让我给你看一辆汽车，而我给你看的却是汽车破碎之后形成的一堆垃圾（虽然它也许在机械师的心目中仍然算一辆汽车）；天文学家让人们看一颗星星，但手指的方向却是一团积聚起来的过热尘埃。所以，判断一个定义是否准确的标准，不仅在于看它能否清晰地界定一组事物，同时还要看当事物存在概念混淆时，该定义是否失效。[注]因为国家的存在，使我对社会的定义，即以多重身份及大量信息汇聚而成的分散的组群，发生了改变。例如，尽管伊朗政府压制其境内库尔德人的群体身份，但仍将许多库尔德人算作伊朗公民，而与此同时，这些库尔德人却认定自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并声称对自己的领土拥有权利。库尔德人认定的身份与他们所处的社会相冲突，这样的例子能帮助我们认识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因素可以进一步增强和扩大当前社会，或者恰恰相反，促使旧社会发生分裂并催生出新的社会。[注]
我所在的生物学领域有许多专家，此外还有一些人类学家，他们也给出了不同的社会定义，只是他们不是从身份的角度来进行描述，而是将社会定义成一种以合作方式组织起来的团体。[注] 虽然社会学家承认合作对于一个社会的成功至关重要，但是在该领域中，直接将社会等同于合作体系的观点已经极为罕见。[注] 尽管如此，人们在思考社会问题时还是容易犯这样的错误，其中的原因显而易见：在人类进化史中，合作一直是保证我们生存的核心内容。人类的合作超越了其他动物，大大提高了我们为实现共同目标而交流思想并领会他人想法的能力。[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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