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国家的女性遭性侵后，先要接受贞操检查

医生带萨佳（Shazia）进入了警察局里的一个小房间。一天前，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巴基斯坦女孩刚刚经历了强奸。

在警察局里，萨佳被询问了各种问题，但唯一一个关于她所受袭击的问题只有“现场有多少人，你认识他们吗？” 最后，在小房间里，医生将两根手指放进她的阴道，检查她的处女膜。萨佳痛苦地绷紧了身体，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样的“两指测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巴基斯坦处理强奸案件的标准程序。通过这项测试，法医会判断受害者的性经验，如果认为该女性过去曾有过性行为，法院更倾向于裁定幸存者在撒谎，所谓的强奸实际上是双方自愿的。

由于受到国内外人权组织诟病，去年12月，总统禁止了这项程序，今年1月，最高法院也宣布“两指测试”违反宪法。

然而，Shazia遭遇强奸是在今年5月。政府和法院的禁令并没能阻止她受到“两指测试”的二次伤害。“我不知道来警察局后会遇到这种测试，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Shazia说，“我问妈妈，她告诉我不要想太多。”

在巴基斯坦的大部分地区，强奸受害者们都与Shazia一样。来自上层的规定并不能轻易改变基层警察的执法方式，“两指测试”对强奸案件中女性受害人的影响，已经深深根植在巴基斯坦的国土里，一时间难以消灭。

今年4月的一天早上，21岁的库什（Khush ）正独自在卡拉奇家中做早餐。她丈夫是一名早出晚归的洗碗工。库什自己则刚刚怀孕，还没有显出孕相。

当时她不会想到，这一天将改变她的生活。

突然间，两名男性闯入家中并对她实施了强奸。那天晚上丈夫回家后，库什思前想后，还是无法对他说出自己的遭遇。

“怀孕让我的身体很难受。”库什说，“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而我丈夫回来时也很累，没吃饭也没好好休息。第二天早上，他还没等我起床就去上班了。”

她没有想到，第二天，那两个男性又带着另外两个男性来了。他们用手枪指着库什，再次轮奸了她。

这次，库什终于鼓起勇气，把事情告诉了刚回家的丈夫。夫妇两人立即报警，而警方的第一件事，是将库什带到附近一所医院，进行“两指测试”。

“医生张开我的腿，用两根手指在我体内滑动，感觉就像被一根针刺穿。我太脆弱了，难以忍受那种疼痛。”再次讲述这段经历时，库什忍不住流下泪水。她的丈夫则坐在旁边，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痛苦并没有到此结束。几名强奸犯的家人向库什提出，用70万巴基斯坦卢比（约4200美元）来让她撤诉。遭到拒绝后，他们又威胁库什夫妇，要用这笔钱来贿赂涉案警察和医护人员。连警察也劝说她，收下这笔赔偿金，息事宁人。

库什不愿意屈服，但强奸犯及其家人同样不肯善罢甘休。他们开始威胁库什夫妇，甚至买通他们的房东——他们突然接到房东的通知，只给了他们三天时间离开家。

一位警察问库什，为什么宁愿进行强奸案起诉，给自己的名声留下这么大的“污点”，也不愿意接受钱。她回答道：“因为我没有说谎。”

“他们非常具有威胁性。”库什的丈夫说，他指的是强奸犯们对他一家的所作所为，“但我断然拒绝了他们的钱。这是一个荣誉问题，我们的起诉不会结束。”

如今，库什已经临近生产，但她依然没有放弃对强奸犯的追责。“我至今没有告诉父母，如果他们知道，他们会告诉我不要再争了。”她捂着自己的孕肚，坚定地说：“为强奸罪发声是一种光荣。在这里，像我这样的女性不得不默默进行我们的斗争。我可以拿来斗争的资本太少了，但我必须这样做，以免更多人受苦”。

巴基斯坦非政府组织“反强奸战争”的生存支持官设拉兹·艾哈迈德说，整个司法系统都让遭到袭击的妇女失望。

在相关案件中，一旦“两指测试”得出“未婚女性在性侵发生前就有过性行为”的结论，那么所有焦点都会转向女性。“她有婚前性行为，她就是个荡妇”，在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下，其他真正重要的证据反而变得微不足道。

因此，有些法医会为了加快体检和案件审理过程而进行“两指测试”，只要在临床报告上写“她不是处女”，事情就变得简单。用一名法医的话来说，“这是对受害者的再次强奸”。

生活在巴基斯坦人口最多城市卡拉奇的古尔也遭遇了这样的困境。去年11月，14岁的古尔被房东的儿子用药物迷晕后强奸。事后，强奸犯的一个亲戚给了她一些钱让她闭嘴，然后把她扔在偏僻的树林里。

父亲带古尔去了当地警察局。当古尔向警察讲述自己的遭遇时，“他们就好像在听收音机里的东西一样”，甚至一开始都不太愿意接下这个案子。而在民警终于同意立案后，第一件事也是对古尔进行“两指测试”。

“体检进一步伤害了我的宝贝女儿。”古尔的父亲说。

更令他失望的是，司法系统也没有公正地为古尔主持正义。强奸犯的一名亲戚就是警察，警方直接对他们进行了威胁和恐吓。

今年6月，古尔的案件在信德高等法院开庭，她父亲和病重的母亲从卡拉奇郊区家中乘坐人力车赶来，在拥挤的大厅里等了几个小时，最后却被告知，由于被告未能出庭，庭审被推迟。

古尔的父亲试图寻求诸如“反强奸战争”之类非营利组织的帮助，他认为，大部分律师都不会认真对待女儿的案子。 

“我是一名父亲，现在被迫成为一名兼职文件收集员，以便可以协助女儿的案子，”他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法官是男人，检察官是男人，调查官也是男人。他们没有人会支持女性受害者和她的家人。”

去年12月，巴基斯坦总统颁布了法令，禁止司法过程中运用“两指测试”，政府也提出建议，认为不应将“两指测试”结果作为性侵犯案件中法医检查报告的一部分。

今年1月4日，巴基斯坦最高法院宣布“两指测试”违宪，并指出，这些检测在这个拥有 2.2 亿人口的南亚国家“没有医学法律依据”，“侵犯了女性受害者的个人尊严，因此违反了生命权和尊严权”。

此前，高等法院收到了两项反对“两指测试”的公益诉讼请愿书。一份由国民议会的一名巴基斯坦穆斯林联盟-纳瓦兹 (PML-N) 成员提交，另一份则是由一群妇女权利活动家、学者、记者和倡导者提交。他们声称，“两指测试”“不尊重、不人道并侵犯了妇女的基本权利”。

这些似乎都意味着，巴基斯坦妇女争取结束“两指测试”的斗争已经取得了胜利，在今年6月的一次采访中，信德省高等法院法官 Arshad Hussain Khan直接表示，卡拉奇已经不存在“两指测试”。

但这显然不是真相。仍然有很多法医在以受害者的贞操作为强奸是否发生的评判标准。

今年8月10日，拉合尔高等法院对警察局长发出严厉谴责，认为总统签署的法令发布后，警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跟进，“这意味着已经有了数千次违反法律的行为。”

拉合尔法院还提到了印度最高法院对类似案件的判决，“贞操测试”不能明确表明存在任何性暴力，这已经成为一个司法共识。“这是一种羞辱性的做法，它引导人们对受害者产生怀疑，而不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被告和性暴力事件上。这实际上是一种性别歧视。”法院指出。

“问题是被告是否对受害者实施了强奸。哪怕发现受害者不是处女，也不能表示她没有遭到强奸或性虐待。”拉合尔法院法官在最终的判决书里写道，“它（“双指测试”）所做的是，让受害者代替被告接受审判，并将重点转移到她的童贞状态。但其实，受害者之前的性行为完全无关紧要，即使是最滥交的受害者也不应该被强奸，也不应该根据贞洁测试来决定性暴力事件。”

关于“两指测试”在强奸案件调查中盛行的原因，律师马夫拉·加兹纳维 (Mavra Ghaznavi) 表示，也许因为法院评估受害者可信度的最重要因素就是法医提交的证据。她认为，法医对幸存者性史的调查，实际上是在支持犯罪者。

一位法医为“两指测试”辩护称，很难找到其他性侵受害者的物理证据。

对此，加兹纳维也说，“法医人员训练不足，他们不是妇科医生” 。直到现在，巴基斯坦医学院课程仍然没有任何修改，这意味着，未来的法医依旧在学习如何对强奸受害者进行“两指测试”。

萨米亚·赛义德·塔里克（Summaiya Syed Tariq）也是一名卡拉奇市的法医，她从1999年起就从事这一职业。2010年开始，她决定不再使用“两指测试”。“世卫组织对强奸受害者的检查指南认为，这些测试没有科学依据。我希望这种测试早就被禁止了。与其他收集证据的方法相比，‘两指测试’是一种简单的方法。”她说，“在培训法医人员时，我坚持让他们不要学习这件事。”

在巴基斯坦，法医受卫生部直接管辖。因此，即便法院、政治家以及反强奸活动家都对警察部门提出了严厉批评，却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两指测试”实际上是在强奸发生之后对受害者持续进行的暴力。反强奸活动家艾哈迈德说，这是对女性的另一种攻击形式，它们维持了一种有罪不罚的文化，然后允许肇事者继续骚扰受害者者，尤其是来自贫困背景的受害者。 

截止2018年底，世界上还有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存在“两指测试”，它们一般都被用在强奸受害者和即将结婚的新娘身上。

除了巴基斯坦，印度和孟加拉国也都曾将“两指测试”作为强奸案审理过程中的证据来源。

2012年12月，印度新德里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公交车致命轮奸案，一名和男性朋友一同出门的女性，在夜晚回家的公交车上被几名男性轮奸致死。在民众和国际社会压力下， 2014 年，印度卫生和家庭福利部发布了关于“性暴力幸存者/受害者的医疗法律护理”的渐进指南，但根据《人权观察报》的判断，这份指南只在印度29个邦的9个邦中正式实施。

2013年，六个国家人权组织向孟加拉国提交请愿书，要求禁止“两指测试”。直到五年后，孟加拉国最高法院才做出了“‘两指测试’缺乏科学与法律依据，医务人员不应当实施”的最终判决。

这两个国家的先例，让人们意识到，想要真正取消“两指测试”是多么艰难。

尽管结果都不尽人意，但至少，有效的立法是彻底根除这种做法的重要一步。2018年10月，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联合国妇女署和世界卫生组织（WHO）联合指出，必须终结贞操检查，因为它是一个痛苦、屈辱和创伤性的做法，是对妇女的暴力。这一声明也让更多人意识到“两指测试”对强奸受害者的二次伤害。

在巴基斯坦，强奸案本来就很少被报道，因为受害者往往会承担严重的社会污名，她们不敢让自己暴露在聚光灯下。而在实际的案件处理中，甚至很少有罪犯真的被定罪。

曾经在塔里克医生手下担任学徒的法医阿曼·胡尔希德（Aimen Khurshid），如今每年都会在卡拉奇最大的政府医院进行四十到五十次“两指测试”。她认为这种测试荒谬可笑，却对其束手无策。“人们相信女人总是错的。她们会受到伤害都是因为自己。”她说，这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整个巴基斯坦社会的心态。

据联合国和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自殖民时代以来，检查强奸受害者贞操这种做法一直广泛存在于南亚地区。近年来，这两个组织也在全球范围内不断呼吁结束这种做法。但至今也仍有一些法医认为，在受害者是未成年人的情况下，两指测试可以节约时间，立即证明是否存在性侵犯。

“在没有其他快速方式能证明与案件相关任何事的情况下，应该允许这样做。” 巴基斯坦东部城市锡亚尔科特的法医舒迈拉·阿巴斯就对当局的禁令感到不满。或许，这也是在存在禁令的情况下，还有强奸受害者会遭遇“两指测试”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