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杰
有一天,杨受成回家,看见父亲神色肃穆,母亲一把把他拉到厨房,低声说:“昨天来了一条船,带来一宗大买卖。船上有一个谭师傅,是一个走私帮的头头,在厨房工作。他们一伙人集资走私,做些水货买卖,船主不知道的。要夜间九点上船,因为那时天黑人稀,不引人注目。早去早回,把手表交了,钱拿回来,船第二天一早就起锚走的。”
经母亲如此一打气,杨受成心里踏实了一点。50年代,海员薪水微薄,抛妻弃子,背景离家,一走数月,一年半载才回家是常有的事。
那时香港海员的主要收入,是挾带私货。五洲四海之间,从发达地区如香港、台湾,带点“先进”产品到非洲刚独立的殖民地,卖给土著,这笔外快收入才真正不菲。
杨成这家表行,除了门市零售,偶尔也有三两宗这等大生意,利润相当。杨受成一听,这才明白了。父亲平时不动声色,只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干等路人上门买手表,哪养活得起一家子?这七洲四洋的水货网络,才是大买卖。
母亲看见杨受成一脸沉思,神色凝重,低声再吩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爸爸交付这宗任务,是要看你有没有承担。这批手表是我们倾家荡产进的,你是我们杨家未来的栋梁,不交给别的伙计送,就让你来完成任务,其中的意思,明白了吗?”
杨受成仰望着母亲的脸孔,母子间的血缘情感,母亲的意思不必明说,做儿子的已经会晤于心;这批手表是杨家命根,不可尽信雇员外人,事关重大,由亲子来押送。
母亲一面说,一面抚摸他的头。杨受成第一次感到,家族的血脉,在自己的身体里翻腾;产业的重担,扛在自己的脊梁上。他忽然觉得,这是一场战争,父亲是军队的司令官,他是一个爆破兵,到那么远的地方,不是交收一批手表,而是爆破一座敌军的堡垒。
母亲替他穿一件衬衣,杨受成觉得像穿上军装。手表塞满身上衣裤的口袋,像系上枪支。外面加一件飞机恤,也就是今天的皮革外套,就像一件迷彩服了。母亲替他把拉链拉到脖子下,命他跳动几下。
像一个兵驮着枪,杨受成胸腹隆起,在昏黄的灯光下,跳了几下。母亲问:“重吗?”杨受成点头:“是重了一点。”
然而,这千钧之重,虽沉甸甸地背在身上,却又扎扎实实地压在心头。母亲看着像瘦皮猴般的儿子,一身臃肿,穿得倒真相一个小兵,扑哧一笑:“没事的,送完货,别四处乱跑,爸爸妈妈在店里等你回来。”把一叠一元钞票,塞在飞机恤的侧袋,用作不时之需,打点妥当,把他一拥入怀。
杨受成出门,走向前线。极目海面,乌云蔽天,星月失光,一片漆黑,哪里有什么敌军的炮楼?只有撞撞船影、点点渔火。
一阵寒风,他打了个冷战。他走到海边,一艘小汽船,时称“哗啦哗啦”,很快驶过来。旧时的香港,没有渡轮的地方,就靠这等民间拼凑的海上运输。“哗啦哗啦”容十多人,乘客两排对坐。艇家高声呼喝:“细路,要坐艇呀?去哪里?”杨受成伸手指向海心:“我要包船到对面那艘大船,多少钱?”
艇家一双多疑的眼睛上下打量:“五元钱吧。”
“五元钱,双程价?”
“五元单程,只送你上船,我还要回航呢,小子。”
“我上船,只是拿点东西,十分八分而已,你在船下等我,反正也要空船回来,不多费半滴燃油的,是不是?五元来回,算一程吧。”
议价的学问,杨受成在店里看的多了,此时终于派上用场。他本来就对一个钱字,有天生的机灵,加上母亲塞给他的那几张一元钞票,为数不多,也不知哪来的急智,是成本节约,还是与天俱来的天分。
艇家听了,觉得这小子一腔江湖逻辑,说得倒也有道理,挥手命他上船。杨受成身手敏捷,踏上小艇,船身向下一沉。艇家一把抓住,暗骂一句:“人那么瘦小,差点搭沉了我这船。”
“哗啦哗啦”向海心开去,艇家忽然开腔:“我跟你赌十元。我这小艇送你到那大船下,我赌你十分钟爬不上去。你赢了,我这程不收你钱,我赢了,给我双倍。”
杨受成心中一惊。这艇家是这条线上的行家,三山五岳的人都见过,接送海员,他一定熟悉门道。这艇家主动要跟他开赌,他把握不大,前景不明。想到这里,他昂首挺胸,答一句:“不赌。”
艇家见这小子不上当,有心赌气报复,加大油门,小艇加速,逆风疾驰,艇身左右晃动,杨受成但觉脸颊如千针锐刺,差点抛进大海,赶忙紧扶船栏,两眼几乎睁不开。
黑暗中,一阵哗啦啦巨响,巨浪从艇首扑面拍击而来,杨受成只死命抓住船舷,感觉像坐炮艇,扑面的海风,就像敌阵扫过来的机关枪子弹。这海上十多分钟,筋疲力尽,魂飞魄散,杨受成两手抓住船舷,又怕顾不了满怀的手表。艇家眼见杨受成那副死去活来的惨状,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这十多分钟的海上地狱之旅,像十年之长。最后,“哗啦哗啦”靠近了大货轮。听得头顶一声大喝,一张大网从货船的船舷撒下来。杨受成凭着“哗啦哗啦”的煤油灯,仰首看去,倒抽一口凉气:艇家用绳子把快艇系在大货轮船舷垂下来的一张大网上,原来这就是一条绳梯,从海面到货轮甲板,两三层楼高,月黑风高地爬上去,跌进海里,自己尸骨无存是小事,怀里两百多只杨家店户心血家当,恐怕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永沉海底。
眼看着杨受成一脸惊慌,“哗啦哗啦”的艇家,面露不屑的神色。杨受成硬着头皮,来到前线,碉堡矗立眼前,没想到形势险恶如此。既然当兵,就不可退缩,他想到目光严厉的总司令站在身后,一旦回头,就是军法审判。他从来没有学过武术,更没有玩过杂技,方才海上之旅,两手抓紧船舷,双臂已酸软无力。
此时,顾不了那么多,杨受成只有一脚硬挺挺地踏上艇头,双手冷绷绷地抓紧绳索。货轮的工具粗湿油腻,滑不溜秋,杨受成暗暗叫苦,只得硬着头皮,跨出左脚,踩在绳网的一格,伸出右手,抓住象棋盘般的绳网的上一格,摇摇晃晃,一手高一脚低的,紧贴绳网,向着大货船的方向,像一只初生的小蜘蛛,狠命向上爬。
一格一格攀过去,杨受成抬头仰望,大货轮兽伏着的庞大阴影,入魔似魅。海面风大,浪涛翻腾,一张网像一块柔软的巾帕,飘来荡去。此时,艇家在下面也看得心惊胆战,大叫:“小心,抓牢呀,小兄弟!”
杨受成踩着绳网的格子,越攀越高,下面的“哗啦哗啦”越来越小,头顶的货轮黑影越来越大。一个大浪砸来,快艇和绳网一个倾斜,杨受成踩了个空,死命抓住绳索,凌空就这样吊着,在风中左右晃摆。
艇家在下面拼命嘶喊,半叫半骂,嚷吼什么,杨受成早听不见了,只觉来回摇荡,下面恶浪奔腾,如一片苦海,略一松手,十二年来,这条瘦小的薄命,连同杨家的集体回忆,就此成为泡影。杨受成心中大叫,抬头看看货轮:“不,那不是一艘货轮,也不是敌军的碉堡,而是我杨受成的未来。”想到这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抓住绳索,一步一方寸,继续攀爬,终于到了船边,翻跌在甲板上,气喘如牛。
惊魂甫定,松一口大气,总算安全着陆,而且还活着。此时,看见一对毛茸茸的腿,穿着一对拖鞋,出现在面前。杨受成仰脸一看,一个满面油光的中年汉,不知何时,从货轮船舱中走了出来,身穿汗衫短裤,正是街头人谭师傅。
谭师傅看见这不速之客,心中明白了七分,把他领进油烟弥漫、乱七八糟的货轮厨房。一个赤裸上身的水手,走上前来喝一声:“杨成怎会派个小孩来交这笔大买卖?”
杨受成刚捡回一条命,心中有气,冲口说:“我阿爸杨成在店铺开工,他抽不出空来,这等奔走送货的粗活,我杨受成担当得起有余了!”话刚出口,脸上一红,周围的水手火夫哈哈大笑。
谭师傅竖起大拇指,移开放在角落的冰柜子,揭开地板,是个暗格,放着一堆绒布小包,几捆浅绿的钞票,杨受成眼利,一瞟就知是十元面额的美钞。平时钟表店不少洋人上门,买手表付的就是这种。众人一言不发,行为专业,就像一批山寨好汉,杨受成把手上的货一包包卸下来,对方点货数钱,一桩大生意,十分钟不足,任务完成。
杨受成收了美金,走回船头。此时他站在制高点,如屹立山峰,俯视一片大海,此时波涛平息了,羞辱过他的“哗啦哗啦”艇家,在几十英尺(1英尺约合0.3米)之下,变得很渺小。小汽艇还没走,因为船资还没有付。此时杨受成一点也不怕了,身上千斤的包袱早已抛却,但觉身轻如燕,心情大好。这一次他沿着绳网,从上而下,爬得轻快,倒觉得自己变成了杂技好手。
没两分钟回到汽艇之上。艇家一言不发,且面有羞惭之色,启动引擎,小艇快速回航。杨受成心中默算,刚才上下货轮,交收货金,其实花了半小时有余,若当初与艇家对赌,早就输了十元。从此更加戒忌小便宜,对于一个赌字,千万要慎重。
艇家倒也识相,没有再提当初的一局。快艇靠岸,杨受成付钱离船,忽然回头,取出母亲塞给自己的那叠一元钞,拿了一张递了过去。“这是干什么?”艇家又惊又喜,一张嘴巴,张得老大。
杨受成笑笑:“我爬上绳网,没有失足,超过十分钟。老兄你在下面,诸多提点,引领我一脚低一步高地迎头看路,也救了我一条命。你刚才的赌局,算我输了一半,单程船费五元,我多给你一块,收下吧!”说罢,一跃上岸,吹着口哨,逐步回家。
艇家在身后遥遥叫一声,谢谢。这场战役,虽险情横生,但攻坚顺利,而且勇夺战利品。对于把自己接送到货轮的这位艇家,也不能怠慢,因为他是把自己接载到人生战场上的一个恩人。
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雷声隐隐,自远而近,杨受成回头远眺,那艘远洋货轮,变成小小的一抹。杨受成意识到,在夜空尽头,还会有无数的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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