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作品
第四章：开山立业
“父亲教诲：不惧恶语攻讦，防范甜言捧杀。人激人，不会激死人，人哄人才会哄死人。”
1964年在香港的历史上，是祥和的一年。两年前香港爆发风灾，台风“温黛”正面掠过香港上空，香港刮起十号风球，海浪卷起十几英尺高，死难人数百余人。
内地的难民，曾经翻山越岭而来，1962年充满天灾人祸的动荡，得到当时的香港政府决断而有效的处理，60年代初期，香港与一河之隔的神州大陆命运相应，人民的灾劫虽然规模不同，但也有点相似。到了1964年，却是大局初定，香港走出了台风和难民的小乱世，百废待兴。由于美国正式参与越战，东南亚的经济政治布局出现巨变，对于香港，这是开阜110年来难得的黄金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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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日本东京举行世界博览会。为了举办奥运，日本50年代的经济冲刺和起飞，这一年到了成熟和辉煌的收割期。日本国民走出了原子弹爆炸的心理创伤，在科技和家庭日用品方面，也不再停留在模仿西方商品的低下阶段，出现了自己的创意发明。
日本人一向对香港有好感，60年代初期，日本的东宝电影公司，还来香港取景，首席小生宝田明与香港玉女明星尤敏合演了一两出日港的跨境爱情文艺电影，一出叫做《香港之夜》，另一出名为《东京之夜》。在戏里一对异域情鸳，学着美国片《苏丝黄的世界》那样，千里姻缘一线牵，电影透露的讯息却是日本人对殖民地中的英国意识深表佩服。尖沙咀的钟楼，最高法院的古罗马建筑，还有好莱坞电影《生死恋》里的中国豪门庭园古宅，都令日本消费者着迷。
此时，在香港的钟表市场，也暗生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东京世界博览会需要有自己的品牌计时，日本的钟表业，19世纪末以瑞士为师，到了战后，其精密的构造和创作的心思却又后来居上，以瑞士为竞争者。日本手表两大名牌：星辰表、精工表，60年代初迅速崛起，虽然其品味和装潢的地位，无法与瑞士钟表的贵族色彩相比，但日本人很聪明地走向大众市场，戴手表已经不再是有钱人和知识中产阶级的专利，下层的劳工也有戴表的权利。
1964年杨受成打擦边球，悍然越界，人仰马翻，奉子成婚，这年他刚好21岁。虽读书不多，那时香港的报纸也没有分析天下大势的深层评论，但凭一股对社会气氛敏感的直觉，杨受成隐隐感到世界在变，东亚在变，就像手表壳打开，几个齿轮一动俱动，一环运转也扣转另一环，一场巨变即将来临。
也许与钟表为伍多年，杨受成在学校，别的道理听不进去，独是老师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这句话，别有职业的深层次感受。世界的步伐，就在滴答滴答的分针秒针齿轮咬磨之间流逝了，一心恪守“以不变应万变”的父亲还是穿着传统保守的西装，天天坐在店铺，呆看街头，枯等上游的顾客，杨受成心焦如焚。世界在变化，父亲却守成有余，创变不足。老人家带点迷茫的视线和眼神，只游离在成安记表行门前一条车水马龙的上海街。但上海街之外呢？还有弥敦道，还有邮轮和货轮千帆共举万桅聚集的海运大厦，还有尖沙咀，还有南中国海，还有中南半岛和太平洋。这幅气魄万千的伟大场景，父亲眼色惘然，视而不见。对于国际的认识，父亲的趣味似乎只限于九龙的几家戏院，如大华、快乐、普庆、新华、丽斯、百乐门等上映的首轮和次轮好莱坞电影，他没能在西方的电影里看出一个风起云涌的世界。
然而，对于看电影，杨受成看出了不一样的名堂。为什么西片的制作比粤语片和国语片浩大而严谨？为什么好莱坞电影的题材，从古罗马的《宾虚》和《埃及艳后》，到中世纪的《劫后英雄传》和《万世英雄》，还有许多爱情文艺小品，希区柯克的凶杀悬疑，加上比利.怀尔德的小资产阶级戏剧，西方的世界为何如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繁花似锦，绮丽多姿？
就像电影的品种选择，折射到自己那间家族的小表行，杨受成颓丧地发现，成安记的玻璃柜子，虽然伙计和自己都日夜辛勤地揩抹，地板也打扫得很干净，但玻璃柜子里的手表品种，来来去去只是粤语长片的那一两种寒酸戏码，完全缺乏好莱坞那等千万金元的帝国气派。
要命的是，父亲对此懵然不觉。他毕竟是潮州的一个船夫和村民，看不到农村之外，一片蓝色的海洋。杨受成结婚结得匆忙，对于自己与任曼玲在舞会结识并搞大了她的肚子，父亲大发雷霆，然后母亲挺身相护继而奉子成婚，此一人生的大变局，也像日本战后从贫穷至经济起飞之脱胎换骨，实在目不暇接，来得太快了。
新婚妻子的肚皮日渐圆隆，像一个孕育着勃勃生机的地球。杨受成看着任曼玲的肚子发呆：那里面的一团生机，是一个什么样的明天？
因为情不自禁的婚前性行为，父亲打了自己一顿。这一年杨受成20岁，20岁的儿子还要惹父亲拿起鸡毛掸子教训，一半是耻辱，另一方面雪花盖顶的一通鞭子，竟如佛家醍醐灌顶的当头棒喝，打出了闪电般的顿悟。其实，此一顿悟也经历了两三年的孕育。杨受成虽然跟着杨官利一干人进出酒家欢场，却没有把时间都花在声色方面，觥筹交错之间，口腹之欲的同时，杨受成也开动着大脑，不断思考。
这一天终于咬咬牙，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这许多年，在街头风尘仆仆，九龙半岛的地理形势，早已通盘透彻，格局在胸。看见成安记屈居上海街，始终像南宋小朝廷，偏安杭州，要扩建成大唐帝国的基业，成安记只是一个陪都的格局，一定要另找一个长安。
杨受成早已留意，在弥敦道和窝打老道的交界，新落成一座大厦。大厦的地铺有1400多英尺。新大厦在街上竖了一块销售的广告板，仔细一看，原来开发商正是半条街之外，新盖建不久的立信大厦幕后的霍氏家族霍英东。
多方打探之下，杨受成悄悄与开发商接上了头。地产公司经理名叫霍宝生，是霍英东家族的一个成员。霍宝生三年前还当过香港足球华联队的领队，很明显是因为霍英东是个足球迷。踢足球只是业余嗜好，霍宝生还在台前替霍英东买卖房子。
当年霍英东在香港铜锣湾利园山盖了一幢蟾宫大厦，楼高十八层，在地产界不但啼声初试，也令商界为之侧目。霍英东搞地产，最看中通衢大街的战略地点。蟾宫大厦在香港岛礼顿道和恩平道交界，九龙窝打老道和弥敦道499号的这一处，霍氏也是看中了它在地理上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口气买了下来。
年轻的杨受成对霍英东略闻大名，还不知道山高水深。找上霍宝生一问价，霍宝生说：“这个地铺，面积不小，若是用来做生意，左青龙，右白虎，车尘滚滚，人烟滔滔，绝对是个龙腾虎跃的吸水大局。一口价，没的减，40万元整。”
杨受成一听，吓傻了眼。自己的家族店铺，近来虽转亏为盈，但哪来这笔巨资？心念电转之下，跑到银行找相熟多年的经理面谈，左求右告，银行经理做不了主，打了几个电话，请示总部；把成安记的账目，十多年来又翻出来细查一遍，最后达成协议：先交10万订金，要自备10万开店成本，银行只能借贷10万。30万分期付款，这一笔之中，20万毫无着落，想来要向父亲开口，父亲不一定有，老人家也要向外筹借了。
杨受成到父亲的房间敲敲，杨成这天正在午睡，看见儿子一脸凝重之色，也有点不明所以。
“阿爸，我有话想跟你说。”
杨成看见，心知不妙。眼前这个儿子，在父亲的心中从来没有长大过，荒废学业，性好玩耍，父子俩20年来虽然风雨同行，却从来没有互诉过心事。
杨成示意儿子坐下，自己坐在床边，翘起二郎腿。
“阿爸，我想向你借20万。”杨受成咬咬下唇，鼓起勇气，说出了生平最需要勇气的一句话。
读你、清欢、悦你、流年；满月偕盆水同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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