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爆发,戏班解散,十三郎以激将法令唐涤生出走、独闯香港,自己却奔赴战区编戏劳军。始终坚持格调的十三郎,战时战后都秉持不苟同于世俗鄙陋的准则。心高天愈妒,过洁世同嫌。渐渐地,同行都怕了他,戏班也不敢再请义正辞严的他执笔编剧,一介天才,就这样一步步失了业,走向潦倒。
人生给他的第一次打击,是在落魄之际与当年一见钟情的莉莉小姐偶然再遇,对方早已不记得他,而十三郎则喃喃自语“为何要在我最落魄时再遇到你”,恍惚之际跳下火车,脑部摔成重疾。有人说,十三郎自此疯了,但其实,他只是万念俱灰,不知在这浊世如何自处,遂干脆一疯了之。
曾站在云端享尽荣光的人跌入泥里,更能反差出世态炎凉。旁人看得唏嘘不已,十三郎却说:你们觉得我过得潦倒悲惨,我却不以为然。
他不屑被鄙夷,更不屑被同情。他在乎的只是世道变了,没人再懂他的信念与追求。他需要的不是三餐饱腹,而是有人肯再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机会。所以,他拒绝了薛觉先的收留,却拒绝不了唐涤生的恳邀。
再出场时的唐涤生,已是炙手可热的当红编剧,师徒二人在茶楼相认的一唱一和之中,千言万语,百感交集。唐涤生说:师父,跟我走吧,我们继续写戏去!
士为知己者死,士为知己者生。
知己是什么?平日里看似交情寡淡,但你心里知道,全世界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懂你的人。
《我是歌手》的拍摄花絮里,高晓松回忆,老狼有次无意间提起:真没想到你现在发财了,我终于不用担心将来要养你。高晓松说,“他总觉得我这种人,狂生一个,老了落魄,完了得靠他养——但说实话,我听了挺感动的。”
人生跌跌宕宕,起起伏伏,难免遭遇各种曲折磨难,但如果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一切郁郁不得志的愁绪,也就都有了发泄的出口——只可惜,千金易买,知己难求。
唐涤生的出现,让观众为十三郎的命运松了一口气。就在人人都以为他的命运马上要翻覆如初时,唐涤生却突发急症,猝然离世。
人生给十三郎的这第二击,无疑是致命的。就像《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终于想重新回归正常生活的松子,在找到她救命稻草的那一刻,却被顽童失手打死——所有一切,轰然幻灭。
唐涤生死后,十三郎就如同案板上刚才还在垂死挣扎的鱼,一刀背迎头拍过去,就此安静,再无生息。
他成了真正的疯丐。
在五十年代,戏人聚居的粤剧茶市里,南海十三郎神神经经傻里傻气地疯言疯语,从不开口行乞,自有人供他吃喝。他在几十年后一个寒冷的夜晚死去,盖在他头上的正是那张洁白一片的《雪山白凤凰》,果然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天才一世,孤独一生,留给世人一个悲剧的传奇。
高志森说,杜国威此剧写得最精彩的莫过于十三郎与唐涤生之间亦师亦友的情分。大概这句评断令很多人都心有戚戚。但最令我感动的,却是这对知己一生中不曾动摇的人生信念。
唐涤生在戏台后双目炯炯地说:我要成名,为证明文章有价。十年百年,人们曾经买过的基金、股票,世界大事都成了过眼云烟,可是一个好的剧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这,便是文章有价!
这一番热血之词,又何尝不是狂生十三郎的心头执念?
一幕戏,看得我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影片最后打出了一行字幕:献给全港编剧共勉。
其实,这部影片也值得我们每个人共勉。
我们没有姚小蝶的痴,一生只爱一个人,哪怕已经站在世界顶端,却只惦记那一份可望不可得的幸福。我们只是俗世红尘的庸庸情种,小心翼翼试错,精打细算付出,当然也曾放胆投身爱过,但在那之后,该吃吃,该喝喝,多年以后,嘲笑自己是个傻逼罢了。
我们也没有十三郎的狂,不可能经历那样大起大落的人生,也因此不必承受慧极必伤的下场——要么抱憾早逝,要么清醒着癫狂,孤独至死。
我们只是天才身后的芸芸大众,有两情相悦的幸福,也有柴米油盐的烦恼,还有为之认真生活的小小信念——也许是为了抓住一个机遇,也许是为了成全一段感情,也许仅仅是想要过上一种生活,自食其力。
然而, 不管这信念是崇高还是渺小,我们都要好好地保护它。因为,在命运的虚无中,它们都是轻易就会消失不见的东西。
这一生这一刻,还有一点信念在坚守,还有一个知己值得你与之羁绊,这都是值得庆幸的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后记
昨晚,北京的天桥艺术中心,老了二十岁的谢君豪一登台,依然是南海十三郎。
戏末,全体主创携杜国威和高志森出来谢幕,高志森说:这部戏,疯疯癫癫,演的是一种极致人生。现在戏结束了,大家快散去吧,掏出智能手机继续上网,或者吃个宵夜返屋困觉,平凡生活,不必思量太多。
就这一句,我憋了一晚上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人生太多事,不必思量,也不必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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