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听】第5回 男孩的梦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太虚幻境：《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由警幻仙子司主。它位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以梦境的形式向甄士隐、贾宝玉二位有缘人显现。贾宝玉梦境遇仙姑，是南北志怪隋唐传奇中才子奇境遇仙子的经典桥段，体现了审美上增添梦幻旖旎之美，在哲理上标志着情悟，在神话上象征爱情根基，在文法上有伏笔暗示作用。

2、潜意识：潜意识是人类生命历程中已经发生但目前未被觉察的心理活动，是人们“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过程”，其与意识共同构成人类所有的心理活动或认知活动。弗洛伊德将潜意识分为前意识和无意识两个部分，有的又译为前意识和潜意识。

潜意识，就是平时不被我们的意识所觉察的那部分心理活动。当年，弗洛伊德作为神经内科医生，接诊癔症患者，在布洛伊尔的带领下，采用催眠术治疗。弗洛伊德发现，病人在催眠状态下能够回忆起平时似乎已经遗忘了的生活经历，特别是那些幼年经历的重大创伤事件；而且在催眠过程中，一旦病人回忆起这些创伤经历，催眠过后，病人的癔症症状就立刻消失了。后来，弗洛伊德在催眠术的基础上，演变出“梦的解析”等治疗技术。

3、秦可卿：《红楼梦》中的人物，金陵十二钗之一。贾蓉之妻，秦邦业的养女。她还有个无血缘关系的弟弟秦钟。来自仙界清净女儿之境，是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的妹妹，官名兼美，字可卿，乳名可儿。她长得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行事温柔平和，被贾母赞为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而在警幻仙界，她是警幻仙姑的妹妹。她鲜艳妩媚又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原是个钟情的首座，在警幻仙子座下管的是风情月债。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被警幻仙子许配给贾宝玉教他云雨之情。离世前魂托凤姐，告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和“登高必跌重”的道理以警示贾府兴亡。

二、金句/精华笔记

1、她觉得所谓的风月，所谓的情欲，所谓的爱，是人的前世因果，所以这些东西这么强烈，让一个人爱恨纠缠，无法解脱，她觉得这个男孩子一定要度过这一关，他才能够有更高的一个领悟。

2、秦可卿吓了一跳，说奇怪，我嫁到这个贾家，嫁到这个家族来，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的。因为古代的女人，她的小名没有人知道，她不会让别人知道，有时候连最亲密的丈夫都不知道，她觉得宝玉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怎么会在梦中叫出？

3、宝玉的第五回，这一场春梦，如果用西方现代心理学来看，绝对是精彩的一个心理分析。他大胆的阐述了一个小男孩最早的一个性幻想的对象，竟然在现实世界里是他的晚辈，是他在现实里想都不敢想的、一个碰一碰就是乱伦的、这样大罪名的一个女人秦可卿，而且竟然在梦里他叫出了可卿救我。

4、秦可卿回来没有多久生病死掉了，然后她死掉的时候消息传来，这个小男孩宝玉听到秦可卿死掉了，一口血喷出来，好像是他生命里第一个爱人，如此就死亡，在青春里就死亡，秦可卿变成引领这个小男孩进入一个爱的世界的一个重要的过渡。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一回一回慢慢的跟大家谈一谈红楼梦这本大书，如果今天跟大家介绍红楼梦的第5回，我特别想提醒，红楼梦大概最重要的一个篇章其实就是第5回，可是大概在我十二三岁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我觉得我最难读进去的，其实也就是第五回，我大概先讲一下第五回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知道第五回这个男孩子贾宝玉，大概十二三岁了，就身体刚刚发育，然后开始有了肉体上的欲望，开始有了性的一些意识，可是懵懵懂懂也不清楚。因为不管是传统的社会，或者今天华人的社会，一个男孩子的身体的发育，他是没有办法跟父母讲的，尤其我们知道他的父亲贾政，是一个正经八百的一个做官的一个人，那小时候看了贾宝玉抓周，一岁，一周岁抓那些女人的脂粉钗环，爸爸从来就不喜欢他。

所以这样的一个父亲，一个男孩子到了十二三岁，当他发育了，他当然不会跟他爸爸讲他身体里面的各种奇异的感觉，他也不会跟妈妈讲。所以我就一直觉得，红楼梦其实在讲一个刚刚发育的青少年的苦闷，那个苦闷是整个华人的社会里面，在儒家的道德里，他的性是没有办法跟别人演讲的，我想其实我自己这一代的长大的过程，大概也都还是如此。

所以贾宝玉就是一个贵族的男孩，常常穿了很漂亮的衣服，必须代表他爸爸或妈妈去参加一些贵族的做官的人的宴会，有一天在宴会当中他就喝了酒，这个也很特别，因为我们看到今天西方世界常常你要满 18 岁，你才能喝酒。好像在华人的古代的这个社会里面，小孩子从小代表爸妈出去应酬，他也就喝酒，就那天酒大概有点喝多了，就有一点醉醺醺的。

回到家的时候，他在他的侄子家，贾蓉我们特别注意一下，红楼梦是有人的名字，是有辈分的。宝玉，他们这一辈都是玉字辈，比如他哥哥，已经死掉的贾珠，珍珠的珠也是斜玉边，那他的堂兄贾琏，也是斜玉边一个连接的连，都是玉字辈的。那比他晚一辈的就是草字头的，像贾蓉是芙蓉花的蓉，他就是晚一辈，等于是贾宝玉的侄子。那贾蓉大概虽然是晚辈，可是年龄比宝玉大一点点，大概是十七八岁吧，刚刚结婚，娶了一个非常非常美的太太，叫秦可卿。

秦可卿是红楼梦里很重要的一个女性，就是非常非常的美，那几乎上上下下这个家族都爱这个女孩子，因为长得漂亮，而且又温柔，然后懂事体贴，对人都很好。可是他是贾宝玉的侄媳妇，等于晚一辈，那所以你就会发现很有趣，因为第五回里面透露，宝玉第一个性幻想的对象其实是秦可卿。我这样讲的意思是说，其实在现实世界里，贾宝玉绝对不敢承认他爱秦可卿，因为秦可卿是他的晚辈，等于是他侄子的媳妇，如果他爱这个习这个晚辈等于乱轮，那儒家的世界是不可能乱了辈分的，可是我们知道人的潜意识世界是没有辈分的，人的潜意识世界里所爱的人或者欲望的人，常常会是伦理上的一个混乱的状态，所以我们就看到作者写得多么精彩。

就是这个刚刚发育的男孩子喝了酒以后，特别是因为酒的这种在身体里的发作，他有点醉醺醺的。然后他回家，他想要睡一下，因为不舒服了，那大人就说赶快让秦可卿招呼他，带他到客房里，稍微赶快睡个午觉。就他进了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面都是读书人做官人的什么对联，他一进去他就很烦，他说我不要在这里睡觉。我们知道宝玉有时候很任性，他很讨厌他爸爸那种做官的官场，他觉得做官人都很虚伪，所以他就是我不要在这睡觉，那秦可卿就没有办法，因为秦可卿非常的体贴温柔。

秦可卿说，那好吧，就到我的卧房去睡好了。所以这个晚辈侄媳妇长得很美的秦可卿，就带着一个十二三岁喝醉了酒刚刚发育的男孩，他的叔叔，她要叫他叔叔的，就带到她的卧房去。他一进去以后，贾宝玉就好开心，说，哇，好香啊。因为秦可卿的卧房里面全是各种的香味，所以我们就会发现旁边有一个老佣人说，哪里有一个叔叔去睡在侄媳妇的房间。

比如说我们今天到我们晚辈，比如说你到你这个晚辈的家里去做客，你大概不会说我要到你卧房睡一下，好像也不礼貌，那古代这样做当然也不礼貌，可是秦可卿就讲了一句话，秦可卿说他才几岁，他才多大？这句话很重要，因为这句话在第五回里，其实暗示说大家都还觉得贾宝玉是小男孩，小男孩没有性的意识，所以没有关系，他睡在谁的床上都无所谓。

可是读者知道贾宝玉已经发育了，他已经有性的感觉，所以那一天他就睡在秦可卿的卧房，做了一场春梦。红楼梦的第五回，特别希望尤其是初读红楼梦的人，对第五回可能要有多一点的耐心，因为我们看到这个十二三岁的喝醉了酒，刚刚发育的小男孩贾宝玉，睡在秦可卿的卧房，他枕的是秦可卿平常睡觉的枕头，他盖的是秦可卿平常睡觉的被子，他等于是被秦可卿这个美丽的女人所有的体温包围着。

而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作者非常含蓄的透露，这个小男孩刚刚发育，他已经有他性的幻想的对象，其实就是秦可卿，所以他觉得好像整个被秦可卿的身体包围了，让他做了一个梦，到了一个太虚幻境。我们知道作者当然要告诉我们说，一切的我们肉体上的感觉，我们视觉所见，听觉所闻，嗅觉所感觉到的，触觉所感觉到的，可能都是一个幻想，一个太虚幻境。而他看到太虚幻境有门帘，就是小说一开始讲到假做真时真亦假，这个姓贾的贾宝玉看到了真跟假，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仙姑，这个仙姑的名字叫警幻，就是警告你一切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空幻的警幻。

仙姑就带着这个小男孩进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建筑物里面，这个建筑物里面有好多的大的柜子。贾宝玉这个小男孩很好奇，就问仙姑说柜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一个抽屉装的是什么？她说这里面装的是你们家族里面所有女孩子的命运。这个回答很特别，我在想如果我当时第一次看红楼梦，我想我如果到了一个太虚幻境，有一个仙人告诉我说，这个柜子里装的是你们家族里面所有人的未来的命运，我想我一定赶快要看，因为我想知道家族里面每一个人最后的结局跟下场到底是什么。

所以第五回很特别，就是这个小男孩就很好奇，就拉开每一个抽屉就开始读，然后里面都是一首一首的诗，似懂非懂，比如说玉带林中挂，说有一个做官的人的玉腰带挂在那个树林当中。可是我们知道读者一定知道小说里面有一个主要的人物叫做林黛玉，所以玉带林中挂是一个倒装的句法，其实在讲林黛玉的未来，然后金钗雪里埋，就女人插在头上的这个发钗掉在雪地里了。

那我们知道小说里有一个更重要的一个女性人物薛宝钗，刚好就是在讲她，所以有点像我们到庙里现在去抽签，我们常常会抽到一首诗，然后我们会找一个人解签，你会发现你永远在似懂非懂之间，而这个小男孩就在这一天当中，几乎家族里面所有女孩子的命运他全部看到，可是他读不懂，为什么？因为事情还没有发生。

更有趣的是很多人物还没有出场，比如说有一个后来到贾家来的尼姑叫妙玉，她也是十二金钗里面的一个女孩子，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出场，可是画里面已经在描绘有一个非常美的一块玉掉到烂泥当中，被烂泥污染了，就是妙玉后来的下场。那这个小男孩就开始一页页翻，最后觉得无趣，就是怎么老读不懂，好像要读懂了，可是又最后，最终他其实是不知道。所以我觉得第五回的有趣是你多看几次红楼梦，你就会发现红楼梦是一本很特别的小说，因为他在第五回，整个小说刚开始他把所有人物的结局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可是我们读不懂，如同贾宝玉读不懂，因为事情还没有发生，事情没有发生，即使给你一个天机，你还是不知道。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很好玩，朋友很喜欢去算命，算手相，看面相，或者是紫薇斗数，各种算命的方法，可是如果生命里面还没有到那个事件发生，其实我们真的是无法知道的。所以后来那个警幻仙姑就看这个男孩子读来读去都读不懂，她就很生气，这个仙姑说，我都已经把所有你们家族人的命运给你看了，你还读不懂，可见冥顽不灵。

可是我相信我读这一段时候，我好同情贾宝玉，因为事情真的都没有发生，然后贾宝玉觉得无聊，他就开始又去游玩其他的地方了。可这个小说里，其实我们看到警幻仙姑，最后是要带着一个刚刚发育的一个男孩子的身体，进入他的肉体的世界，她觉得所谓的风月，所谓的情欲，所谓的爱，是人的前世因果，所以这些东西这么强烈，让一个人爱恨纠缠，无法解脱，她觉得这个男孩子一定要度过这一关，他才能够有更高的一个领悟。所以小说竟然用了很大胆的方法，就是警幻仙姑让她的妹妹，来用女性的肉体跟贾宝玉这个男孩发生肉体上的关系，他希望透过肉体的度化，让这个男孩子彻底的领悟，什么叫做情欲这件事情。

有时候想想自己不知道把红楼梦的第五回看了多少次，也许不下一百次，因为后来习惯看红楼梦，看到后面读到一个人物的结局，就会翻到第五回，重新读一次这个人物的命运的那一张签，然后你就会有一种苍凉的嘲笑自己，原来作者这么早就告诉你说，这个人的结局是什么，只是我们跟贾宝玉一样，好像活在现实当中，没有办法看破真实的状况，总是以假为真。

作者在红楼梦的第五回里在讲一个男孩子的梦，也在讲一个男孩子的现实，梦跟现实一直在交错。我们讲到他被一个警幻仙姑带到一个梦境，让他去领悟人生里面所有的天机，最后警幻仙姑不得已觉得，这个男孩子怎么读了这么多，他家族里人的结局他都读不懂，只好用最后的一招说，我有一个妹妹叫做兼美，长得漂亮极了，我今天就让她跟你发生肉体的关系，用这个肉体上来度化这个男孩子，知道情欲很可能就是一场空幻的游戏而已，宝玉就朦朦胧胧糊糊涂涂，就拥抱着警幻仙姑的妹妹，叫做兼美的这个人。

可是最有趣的我们会发现宝玉在春梦当中，最后忽然被惊醒的时候，他叫了一个名字，叫做可卿救我，因为他觉得他正在跟一个女性的肉体发生关系，可是忽然被推到一个万丈深渊的面前，就要坠落下去，他一下惊醒过来，就叫可卿救我。

读者知道，带他进到这个卧房的女人叫做秦可卿，是贾宝玉的侄子的太太，她叫贾宝玉叔叔，她是贾宝玉的晚辈。那秦可卿这个时候正在卧房的外面，因为叔叔是一个尊贵的客人，正睡在她的卧房里，正睡在她的床上，枕着她的枕头在睡午觉，她要等他酒醒服侍他，所以她不能走远，她就在窗户外面走廊底下坐着，可是忽然听到里面一声大叫，可卿救我。

秦可卿吓了一跳，说奇怪，我嫁到这个贾家，嫁到这个家族来，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的。因为古代的女人，她的小名没有人知道，她不会让别人知道，有时候连最亲密的丈夫都不知道，她觉得宝玉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怎么会在梦中叫出？

我想这是红楼梦迷人的地方，因为红楼梦让梦跟现实之间好像在交错，因为我们知道宝玉的第一个性幻想的对象，恰恰好是在现实里他不能够爱的女人，他的晚辈秦可卿。而在梦里面，他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那么这是他第一次的性的幻想，第一次的春梦。那我们看到他也许呼唤了很多男孩子在发育的前后对身体的恐惧，身体里面有这么多的变化，这么多的欲望，可是没有人可以倾诉，这个时候他的压抑跟苦闷。

所以西方人特别在1900年以后，弗洛伊德这个医生很喜欢用很多西方的文学经典跟神话，来做心理学上的分析潜意识，所谓的subconscious分析，意思是说我们在日常生活里有一个自己，可是有一个在现实里无法完成的自己，是被压抑下去，他常常会在梦里出现。为什么今天晚上会梦到那个人？那个人可能是你的长官，那个人可能是你的女儿，那个人可能是你在现实里不可能跟他发生这样关系的人，可是梦是没有界限的，因为潜意识变成了一个完全纯粹的自我会跑出来。

所以因此我们看到宝玉的第五回，这一场春梦，如果用西方现代心理学来看，绝对是精彩的一个心理分析。他大胆的阐述了一个小男孩最早的一个性幻想的对象，竟然在现实世界里是他的晚辈，是他在现实里想都不敢想的、一个碰一碰就是乱伦的、这样大罪名的一个女人秦可卿，而且竟然在梦里他叫出了可卿救我。

那么因此我们看到，秦可卿回来没有多久生病死掉了，然后她死掉的时候消息传来，这个小男孩宝玉听到秦可卿死掉了，一口血喷出来，好像是他生命里第一个爱人，如此就死亡，在青春里就死亡，秦可卿变成引领这个小男孩进入一个爱的世界的一个重要的过渡。

那秦可卿在贾宝玉翻看的柜子的抽屉里，也有一张属于她的诗，一个属于她的命运，在那首诗里，秦可卿是悬梁刺杀的一个美人。因为我们知道小说最初写的秦可卿因为太美，所以被她的公公爱上，她的公公就是她丈夫的亲爸爸，强奸了她，可是这种做官的家族，家丑不可外扬，最后就逼这个儿媳妇悬梁自尽。

小说最早是这样写的，可是红楼梦的作者十年当中慢慢地修改，最后秦可卿变成生病死掉，也许他还是觉得家族里这么悲惨的丑事，也许不适当于让别人知道，就把它改掉了，所以秦可钦变成了学者讨论最多的一个复杂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