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呐匠走了
肖建新
锁呐匠走了。
他孤寂寂地走了，没有锁呐声为他送行。
锁呐匠在村里曾经也算是个名人，大家都叫他锁呐匠，他叫什么名字我还真是不知道。听说，锁呐匠的父亲解放前在我们那一带就是很有名气的锁呐师傅，锁呐匠从小便得父亲真传，一把锁呐吹得得心应手，十几岁便跟着父亲走东村奔西寨，靠着为红白喜事吹锁呐糊口度日。锁呐匠二十三岁那年，老父亲驾鹤西去，他便正式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一名职业的锁呐匠人。
听村里的老辈们说，锁呐匠年轻时也曾风光过好一段时间。那时候，农村鲜有通电，更没有收音机电视机，最常见的乐器就是二胡和锁呐了。每到农闲时节，锁呐匠便邀村里几位拉二胡的聚在他家里，吹吹拉拉，开始了独具特色的乡村音乐会。往往是一曲热热闹闹的《抬花轿》开场，中间会穿插一些乡人们都熟悉的民间小调，或欢喜闹腾，或悲怆哀怨，或灰谐幽默。偶尔兴致来了，锁呐匠会吹上一段最受乡人们喜欢的《百鸟朝凤》。村里的男女老少，大多会去捧场。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听锁呐匠他们吹拉的曲目，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说说话。男人们会卷上喇叭筒陶醉地抽上一根，亦或端起搪瓷茶缸，喝上几口粗叶子茶。妇人们则三五成群地互相耳语，手里或纳个鞋底袜垫，或绣个围裙腰带，或轻哼小曲哄着怀里的宝宝。当然，现场最开心最闹腾的是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们。农村孩子天性就是快乐，不受什么规矩约束，他们像野草一般疯长，像山风一样自由自在。锁呐匠很享受这样的场面，人越多越闹，他就吹得越起劲。待到月朗星稀，人们陆陆续续返家，锁呐匠总是笑脸相送，并热情邀请“明天又来玩啊！”
后来，村里通了电，又有了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便很少有人去听锁呐匠吹锁呐了。再后来村里人娶亲嫁女的形式简化了，不再请锁呐匠人，只请三四人打打锣钹点子，于是，锁呐匠便成了专为白事吹锁呐的匠人。
我曾在族亲的丧场上见过锁呐匠，他衣着整洁，精神饱满，不似其他匠人那样不修边幅。他吹锁呐时非常专注投入，微闭双眼，轻摇双肩，两只脚在地上打着节拍，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悲怆的曲调中。老人们都感慨：没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没有锁呐送不走的魂。在这样的场合听着锁呐匠那悲伤哀怨的锁呐声，心里酸酸的直想哭，真的是锁呐一曲断人魂啊！
再后来，兴起了丧葬场合放VCD，甚至请乐队请歌手吹吹打打又唱又跳。于是，锁呐匠便基本上失业了，人们也慢慢淡忘了他。
据说，锁呐匠年轻时也曾相过几次亲，但女方都嫌他痴迷锁呐不会赚钱养家。一来二去，锁呐匠就年过四十了，他便宣布不再相亲，此生就与锁呐相守。锁呐匠一直想把吹锁呐这门技艺传下去，他很热心地鼓动村里的年轻人跟他学习，但年轻人大多觉得吹锁呐不挣钱，不如外出打工。偶尔有一两个学徒跟锁呐匠学艺，但都因吃不了苦最终放弃了。
几年前，我因为做一项民间非遗文化调查，专程去看过锁呐匠。他初时很激动很局促，但说到锁呐，他便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他说到了少时学锁吶所吃的苦，他说吹锁呐不仅是技术活更是体力活，要练手脑眼耳气，尤其是气，你们文化人叫肺活量，没有一口好气是吹不了锁呐的。他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都不愿学锁呐。他有些悲伤地问我：“吹锁呐是赚不了钱，但是，因为不赚钱，祖祖辈辈几千年传下来的这门手艺就不要了吗？”他甚至愤愤地问我：“几千年来都是锁呐一曲送亡灵，丧场上又唱又跳的，还有做白事的气氛吗？”他说，在丧场吹锁呐，不仅是对逝者的哀悼，更是对生命轮回的敬畏，好的锁呐匠人，是用一口悲怆之气在吹，用一股哀伤之情在吹，用一颗性情之心在吹，甚至用自己的命在吹啊！
那天，锁呐匠一口气吹了好几首锁呐曲，说了好多话。喝了几杯酒后，他一把抓住我问到：“你相信万物都有灵吗？锁呐也有灵性，你跟它处好了，它就时时懂你心曲曲懂你意，把你所要表达的情绪如泣如诉地表达出来。曲曲锁呐似无字，声声锁呐都有词呀！”他在吹了一段极其凄凉哀伤的《大出殡》后，还用他苍老的声音哼唱了起来：
我的儿呀，等娘死了以后，你一定要先通知你舅舅，你要一步一磕头，一跪一声舅，把你舅舅迎，因为你舅舅是妈妈世上最亲的人；我的哥哥呀，你远远的看到你的外甥，你要三步并作一步走，你要快一点扶起你的外甥，因为地上跪的是你妹妹这辈子最牵挂的人……
那天，锁呐匠醉了，哭得老泪纵横。
……
去年，村里一位少时好友来看我，聊到锁呐匠，他说，锁呐匠现在年纪大了，很少吹锁呐了。但是村里每有长者过世，他都会在出殡那天早上，独坐在小山坡上为逝者吹一曲锁呐送行。这几年，锁呐匠以这样的方式送走了十几位老人了。
听罢，我脑海中浮现出锁呐匠孤独的身影，耳畔似乎响起了哀伤而悠远的锁呐声。我知道，这或许就是锁呐匠说的，用生命吹响锁呐，吹响对生死轮回的敬畏吧。
据说，锁呐匠在死后第二天才被人发现，他穿着一身整洁的衣服，安详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支精致的铜制小锁呐。有识得的人说，那是锁呐匠到县里参加比赛获得的奖品，是他最珍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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