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恬时空｜三峡古镇（一）庙宇：三峡文化的远古溯源 ｜作者：阿蛮 ｜演绎：麦恬 ｜制作：池展
《三峡古镇——浪漫时代与传奇时代》是重庆作家阿蛮创作于2004年的一部长篇历史文化散文，聚焦重庆和湖北处于三峡腹地的13个古镇。20年转瞬即逝，此系列作品留下的当年记录，或可为三峡巨变提供一些参考。
三峡古镇
文 摄影/阿蛮
第一章 庙宇：三峡文化的远古溯源
1985年，新华社向全世界播发了一则消息：中国考古学家黄万波在重庆巫山县庙宇镇龙骨坡发掘出距今204万年的大量古脊椎动物化石，同时发现了古人类活动的痕迹，证明早在200万年前中国三峡地区已有人类活动。这条消息对世界的震憾是空前的，因为它向迄今在西方学术界流行的“人类起源于非洲”的单一起源说发出了挑战。庙宇，这个藏在三峡腹地山区的农业集镇一下成为受人关注的焦点。
庙宇镇在巫山县南的高山上，与湖北交界，早先很少为外界所知。世人对巫山县知道得更多的还是关于神女的故事。自从2000多年前的楚国文人宋玉写了《神女赋》和《高唐赋》后，巫山神女便成为了本地的第一个名人，她的故事也成了古代浪漫传说的第一篇代表作。神女故事到后来又发展出多种版本，藏在巫山深处的庙宇古镇是否有自己的版本，我想如果可能也作一点探访。
我是从奉节长凼搭货车去的庙宇。那天因错过了班车，一辆货车路过长凼去庙宇，司机好意地带上了我。司机姓龙，庙宇镇人，挺健谈。龙师傅告诉我，庙宇从前很热闹，曾设有川鄂边三县联防办事处。现在镇上人家也有经商跑运输的传统，他本人在这条路上已经跑了二十多年。家里除了他以外，儿子也买了东风卡车跑运输，只是跑的线路不同，儿子往湖北运煤炭，挣的钱比他多。
龙师傅讲的故事有一点让我吃了一惊。前些年龙师傅喜欢养花，有一次开车路过一个山顶，看见山崖草丛开着几朵红花，很鲜艳，还很香。他连根刨回家拿盆养起来，第二年花开得更多更艳，龙师傅当奇花异草装饰自己的屋顶花园，还把父亲请来观赏。父亲看后大惊，告诉他那是罂粟花，就是鸦片。父亲小时候看见过那东西，所以知道。龙师傅赶紧把那盆花连根铲掉，后来连花也不养了。
后来得知，庙宇在民国时期曾是个毒品泛滥的集镇，禹王宫一条街开过八家鸦片烟馆。赌馆和妓院也不少，相邻奉节、万县及湖北、湖南的客商集聚庙宇，形成畸型繁荣。“三县联防”随之而生，目的便是防止和抑制铤而走险之徒。
不过，那并不是庙宇古镇的主体叙事，其所以长期存在并繁荣，根基还在于本身自然条件和文化积淀。庙宇地处巫峡之南的高山上，有着七平方公里的平坝，是三峡地区一块难得的平地。我去时正是水稻生长期，绿油油的稻田伸展至天边。
带领我采访的镇文化站老站长覃昌武告诉我，庙宇建镇始于明代，过去以边贸兴镇，各种商号林立，著名者首推义泰恒，其老板陶湘纪为川鄂边区知名士绅。“义泰恒商号”生意最为兴隆，以经营布匹、百货、斋货（宗教祭祀物品）为主，也经营药材、滋补药品、粮食及餐馆等，成为民国时期连锁经营的代表性商号之一。
义泰恒也称陶家老屋场，因其修建者陶湘纪一家世居于此。这幢房屋的建筑模式与我在其他古镇所见的很有些差异，即此老屋为前店后家，店面只是整个建筑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则用于居住。走进老屋，可见到中国南方民居常见的三进厢房和正厅及天井。但其正厅的功用又有别于一般民居，陶家老屋同时也兼作祠堂，即成为庙宇镇陶姓人家的宗祠。至今，这幢老屋也是最具代表性的庙宇镇传统民居之一。
庙宇古镇最具代表性的传统建筑，还要数那些公共庙宇，地主宫、泰山庙、财神庙、观音阁、禹王宫等。其中以禹王宫规模最大，在整个三峡地区广有影响。镇东两公里外，以自然岩溶洞窟而建的宝潭寺（俗称龙洞庙）也在周边百姓中享有盛誉，曾经香火旺盛。
庙宇镇的传统文化多种多样、宽容大度。我在镇上看到现今保存最完整的宗教建筑，是位于七星街上的圣安多礼堂。这座天主教礼拜堂由法国传教士德司旺建于晚清时期。而天主教传教士到达这里还更早。曾任川东教区大修道院院长的法国人古洛东，在其所著《圣教入川记》一书中记载：“圣教之在巫山也，一千七百八十四年始有人传述……庙宇槽（即今庙宇镇）亦有多人奉教，教务正兴未艾。”
百多年后，圣安多礼堂完好地保留了下来。而对洋教堂的宽容，并没有改变当地百姓对本土民间文化的坚守和传承。我曾向当地居民询问过“庙宇”这个镇名的含义，回答无一例外都说，因为镇上曾有很多大型庙宇。接着又对我把禹王宫、观音庙、财神庙等等列数一遍，却几乎不提圣安多礼堂。在他们看来，洋教堂还不能算作庙宇。庙宇的传统文化仍然没有离开三峡本土的根基。
庙宇真正为世人所关注，还是在龙骨坡古人类遗址被发现以后。从此，与庙宇和巫山有关的传说得以更多地张扬海内外。而引起这次发现的，却是一个原本十分平常的故事。
“巫山人”化石出土地原来不叫龙骨坡，而叫牟家坡，在庙宇镇东两公里。其下是一片庄稼地，一条小溪从庄稼地穿过，风景很优美。牟家坡因住着一户牟姓人家而得名，人民公社时期牟家的自留地就在那山坡下。有一天，牟老汉在自留地挖土时意外刨出了一些白色的圆柱状石头，看上去像猪腿骨，但比猪腿骨更粗大。牟老汉把石头捡回家，让读过中学的儿子牟之富辩认。
牟之富有文化，还当着村里的赤脚医生，但他也弄不清那是些什么东西，便在出外学习时带上石头去邻近的湖北建始县凉水沟乡向老中医请教。老中医告诉他，那是一种动物骨骼化石，俗称龙骨，中医方剂里用来止血化瘀，治疗跌打损伤，县供销社有专门收购。牟之富于是把家里挖到的龙骨拿到凉水沟供销社，卖了十几元钱。
那时还在人民公社时期，牟之富把龙骨可以卖钱的事向生产队长报告，队长和会计商量后，决定把挖龙骨当副业搞创收。后来其他生产队的人也来挖，龙骨坡便有了名，以致取代牟家坡成了很响亮的地名。龙骨坡出土的龙骨品种包括牛、猪、鹿、剑齿象、剑齿虎、鬣狗的躯干骨。后来还发现了小种熊猫、原始人类头骨和牙齿化石。龙骨坡成了古脊椎动物和古人类化石的宝库。
不过，龙骨除了可以入药、创收外，还有什么价值，人们并不知道。直到1984年三峡水利枢纽工程进行前期准备，国家开展三峡库区文物考察。当年夏天，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黄万波教授来到巫山庙宇镇，向人们打听哪里有大的岩洞。因为岩洞是古人类最早的“家”，最可能留下活动痕迹。那天下午，黄教授由镇文化站长覃昌武陪同考察龙洞庙宝潭寺遗址。但他们很快失望了，洞内没有古人类活动留下的火灰或其他堆积物，也没有挖掘化石的可能。
事有凑巧，那天村医牟之富背着药箱为村民看过病后，回家路过龙洞庙折进来乘凉，看见黄教授在洞里东敲西打地寻找着什么，便敏感地意识他们要找的是什么。他向黄教授和覃昌武说，自己家里的东西或许还有些考察价值，便把客人带到自己家。黄万波果然被那些当作中药材的龙骨吸引了，急忙催促牟之富带他到坡上去看。
牟之富带上锄头，在已是自家责任田，种着成片苞谷的坡上，扒开苞谷杆子，轻轻在地里刨了几锄，白花花的一地骨碴便露了出来。黄万波兴奋极了，又让牟之富和覃昌武带着，来到庙宇镇供销社的仓库。“天，光古脊椎动物的牙齿化石就有一大筐。我知道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就像阿里巴巴看到了四十大盗藏宝的山洞。”黄万波后来这样形容当时的心情。
之后黄万波带着一些龙骨回到北京，通过科学手段进行分析，并请著名考古学家贾兰坡教授鉴定，知道这些“龙骨”化石生成于早更新世地质时期，有200年左右历史。而根据这些动物化石层层堆积的情况判断，这应该是早期人类猎食动物后的丢弃物。龙骨坡遗址没有烧火坑或其他用火的痕迹，说明当时的人类还没有发明用火，打到猎物后都是生吃，是真正的“茹毛饮血”时代。
1985年，黄万波带领考古队对龙骨坡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发掘。结果令人吃惊，他们发掘出一副古人类下颌骨和牙齿化石。经碳十四技术测定，距今204万年。其后，中外科学家又一道进行了两次发掘，每次都有新发现。这样，由庙宇龙骨坡“巫山人”（204万年）、湖北“建始人”（100万年）、“长阳人”（19万年）、兴隆洞“奉节人”（25万—12万年）、巫山“河梁人”（1.3万年）和巫山“大溪文化”（7千年）一道形成的证据链，证明了三峡地区人类进化史的延续性和完整性，为“人类起源多元论”提供了重要依据。
黄万波教授的研究为中国考古史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使他在国际考古学界一举成名。而牟之富仍然“赤脚”奔走在庙宇镇的田间地头，以自己的知识为村民服务。对于有新闻记者以“一把锄头挖出世界考古大发现”之类的说法，牟之富付之一笑。他说他住在龙骨坡下，因为每天刨土刨出一堆龙骨，那只是偶然。村里其他人，包括当年的队长和会计找到的也只是“龙骨”而不是“化石”。只有用科学眼光进行的研究和发现才是必然，黄教授不发现，其他教授也终会发现。而这个发现对于他和乡亲们的意义，就是多了些喝茶聊天的话题。庙宇本来就是一个出故事的地方，什么故事都有。
作者阿蛮在庙宇镇龙骨坡遗址留影（2004.8）
我问牟之富，庙宇镇有没有神女故事，是不是与楚国的宋玉讲得一样？牟之富告诉我，庙宇镇的传说是，神女本名瑶姬，是王母娘娘的小女儿，为帮助人们解除水患来到巫山。在帮大禹凿通三峡疏导长江成功之后，化作岩石站在峡江边为撑船和拉纤的人指路引航。神女也来庙宇这个地方帮助过人们治水，因为庙宇是个平坝，洪水来时常常淹没庄稼和房屋。所以从前的禹王宫里也供奉神女，人们对她很尊敬，跟后来的观音菩萨差不多。
看来所有的浪漫传说，其实都是老百姓最真切的现实关注。就像龙骨坡的化石，最先只是治病疗伤的中药材，挖出来时意义虽不深远，却管用，直至管用到最终成就一次考古大发现。
作者：阿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重庆市作协小说创委会副主任、渝中区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依仁巷》《解手》《逆神》《纪年绣》；历史文化散文《宁厂》《三峡古镇》《洛阳伽蓝记酷译》《渝城九章》等，作品曾获重庆市文学艺术奖、全国梁斌小说奖、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奖、首届嘉陵江文学奖•优秀散文奖。
朗读者：麦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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