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两棉花八张弓——细弹(谈)外婆
八月底搬家的时候,还是夏日炎炎,这会子已是金桂飘香的秋日新居靠近路边,入住新家第一天,早晨五点多,就被窗外清晰明亮的框里哐当声吵醒,循声探头窗外,路边上是个略有规模的废品收购站,显然主人一早就开始忙碌了。未来的清晨都会有这样的叫醒服务吗?——担心有点多余,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汽车的发动机声、喇叭声,倒也平静。
可最近接连十多天,只要回到家,耳边都轰鸣着拖拉机的突突突,下班路过时特意去看了一下,始作俑者是个弹棉花做被褥的临时作坊。拖拉机头的发动机后面连接着弹棉花的机器,老旧的棉胎一头进去,另一头出来就是蓬松的棉絮了。依稀记得小时候走街窜巷弹棉花的手艺人,拿着一把弓,冈冈的弓弦声是清脆悦耳动听的。
机械化的棉花机应该早就有了吧,记忆中外婆70年代初就在这样的一家棉花加工厂上班。直到有一天,外婆的手被铰进机器,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内侧的肉都被削去,最深的都快见骨了。单位同事说外婆真的很坚强,用右手紧握自己的左手腕,从新河边一路走去市人医,后来是从大腿上取的皮,植在手指上。但外婆的这三个手指再也不能弯曲,长得也就纤细多了,每到冬天都是冰凉的,那时我总用自己暖暖的小手握住外婆的手指,想捂暖了它们,这也是外婆特别宠爱我的缘故吧。
外婆原是个大家闺秀,娘家也算是扬州的大户人家,家宅在四望亭东的楠木大厅,曾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父母离世较早,哥哥嫂子当家。我外公年轻时一表人才,生意场上认识外婆的哥哥,定下这门亲事。白鹿皮的皮箱、紫水貂的大氅、真丝的旗袍、紫铜的脚炉……这些都在外婆的回忆里,大约都是被公私合营前的沉重税赋清缴一空了吧。
外婆是知书达礼的,能写一手工整的楷书。等我有记忆的时候,外婆的字是大、整齐而没有标点的。想必那时候外婆的眼已经老花了。跟随外公下放时,外婆做过几年乡村女教师。为什么没做下去,我不得而知,应该是外公的缘故。
外婆的生活中,外公是天,一切都是绕着外公转。手上的伤残并没有影响外婆做家务,洗菜做饭洗衣服,伺候一家子,每天饭后还削好水果,切成片搬到外公跟前,如果是冬天,还用热水温上。外公的要求高,不能连续两天吃同样的水果,得换着花样,这就考验外婆的记忆力,不能弄错,否则外公会不高兴的。
外婆最开心的就是看见我们这些孙儿孙女,眼睛总是笑得细细弯弯的。每到周日,都会做了我们爱吃的肉圆子、大虾子、蟹黄汪豆腐。还有每年的正月初二、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家家带活猴”、五月初六——“吃馊粽子”、八月十六——“吃馊家菱”……这都是外婆的原话,写到这儿外婆那软软的扬州腔仿佛又在耳边了……
外婆的好脾气和对人好,是大家交口称赞的,母亲说她从没见外婆跟谁红过脸。家里的亲戚、老邻居、老同事提起外婆,都会讲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人。记得舅舅谈恋爱的时候,舅母家访亲,对房门说的是:找到这样的婆婆是几辈子修的福气,跟这个婆婆过不下去的,就别再找其他人家了。直到现在,只要大家庭聚会,总会有人提到二妈(我的外婆),说她是最让人想念的。
外婆还特别的细致、干净、整洁。梳头的时候总会在肩上伏块布,梳完头再掸干净、折整齐收起来。家里的陈设总是一尘不染、一丝不乱;外婆炒的咸菜可以算一绝,金黄、喷香,真可谓打两个巴掌也舍不得丢。做法简单:大咸菜切得细细碎碎,几乎成沫,再挤干水分,油锅里煸炒,最后洒进切碎的青蒜。这道菜的关键在于大咸菜的刀工和水分的控干,我认真地跟外婆学了,但怎么都做不出外婆的味道。
外婆的离开也是匆匆的,没给任何人添麻烦。一个冬日的中午,吃完午饭,照例给外公端上切成片温好的苹果,去晾她自己昨晚洗澡换下、上午做饭空隙洗干净的衣服,脑部的一根血管这时候悄无声息的破了,外婆摔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第二天的凌晨,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那一天,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日,也是我的生日。
那一天,我在海口,没感觉到任何的异样。
母亲怕我太难过,一周以后才着弟弟告之,我闻此噩耗,手握电话,啜泣不已。
当晚,在海甸岛的海滩上,面朝东北,点燃蜡烛,跪哭----我的外婆。
2012年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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