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
在我所居住的这幢两层楼房的中间,有一间单门独户的地下室。里面存放着父亲单位的药品、器械、纱布以及各种各样的救护用具。我曾在搬进这个院子不久的一个下午,跟随父亲走到地下室里取药。里面很深、很高,临河的一边有一排竖格子窗户,另一边是用石头垒砌的高墙。微弱的光线从窗户投射进来,只能照亮半个地下室的地面。我站在微尘的光束里有点眩晕,我甚至看不清几步之遥的黑暗中的室内物。奇怪的是,地下室的大门钥匙并不是放在父亲单位的人手里,而是常年由父亲保管。父亲又经常出差,实际上开门的工作大部分是由我负责。父亲的同事们前来搬取药品的时候,都会事先敲响我家的房门。我挡在门口仔细审视递过来的提货单,看看上面是否盖有红色的公章。当确认来者的手续无误后,我拎着钥匙串走在他们的前面,象清廷宫里的大内总管,趾高气扬地带领一群小跟班,听着他们在身后打趣地开着玩笑。我扭开锁,退在一旁,等着他们将需要的东西搬上来,然后我锁上门,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远去。那时候,我大约五岁至七岁。
1979年的那场大水,彻底改变了地下室的命运。是的,一间地下室的命运。别以为一间房子没有命运。一个人有起伏的命运,一块地也会有起伏的命运,一棵树、一间房,都会受到自己命运的捉弄。1979年的那场大水,是我离开院子之前所遇见的最大的一场洪水。黑夜降临的时候,大水已经漫过屋后的草地。大人们不时用手电筒照向滚滚的河面,时刻关注着它的发展趋势。但没有人会想到它即将漫过屋基,向岌岌可危的地下室蜂拥而至。直到夜里十二点左右,大人们开始频频出现在各家的阳台,父亲单位的领导披着雨衣,神色庄重地凝视着越来越宽阔的河面。大雨一点也没有停息的意思,对岸不时传来人们的喊叫,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又过了十多分钟,父亲急冲冲地叫上我,让我赶紧打开地下室的大门。父亲单位的人鱼贯而入,他们不得不开始搬运地下室的所有物品。
然而大水来得实在太快了。或者说单位领导的决定来得太慢了。人们的工作进行不到一半,河水已经漫过竖格子窗,一下子吞没了大半个地下室。我听见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在地底发出的惊叫和呼喊。好像有人在洪水里摔倒了,并且受了伤。人们立即由抢救物资改为抢救同事。当人们七手八脚将受伤者抬上来时,我看见了是隔壁的陈七哥。他原本不是父亲单位的正式员工,只是临时借调而来打杂的。手电筒的灯光聚集在他身上,他的右脚全是血,头部右侧也滴着血。洪水冲垮了年久失修的窗户,然后一块石头击中了他。大部分药品和器械都没能抢救出来,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洪水将它们冲来撞去,有一部分被洪水带走了,它们漂浮在水面,欢快地向下游方向疾驰而去。
而在此时,人们都没有发现,意想不到的更大的事件其实早已发生。直到天蒙蒙亮,雨也开始变小,大家累得靠墙而坐,有人点起一支烟,开始清点人数,才发觉小钱没在队伍里。小钱是新进单位的大学生,人很老实。大家有些惶恐,赶紧分头去找。最后,有人发现,小钱的尸体漂浮在地下室肮脏的水里。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许在黑暗之中,大家混乱的时候,悲剧早已形成。
一个月之后,父亲单位在坡上的一幢办公楼的会议室,被改建成仓库,地下室从此废弃。在此后的多年里,它成为我家堆放旧家具、旧家电以及各种瓶瓶罐罐的杂物间。当家里有什么东西失去用处,但母亲又舍不得扔掉的时候,她都会对我说“甩到地下室去!”于是我一只手拎着钥匙串,另一只手拎着废弃物,很不情愿地打开地下室的大门。我之所以不情愿,不是因为那场大水夺走了年轻的小钱的生命,而是母亲总爱收集这些破烂,因为过不了多久她又会想起它们,又会指使我将她突然忆起的某样东西给翻出来。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我扔掉它们时从没有整齐地规整过,顺手一扬,它们从楼梯口呯呯碰碰地摔了下去。而要将它们重新找出来时,它们总是躲在我无法想象的地方,怎么找也找不到。
再后来,地下室堆积的废弃物越来越多,加之我们下去的时候越来越少,它开始成为野猫、蛇、山鼠的天堂。我曾经在地下室的楼梯口目睹一条菜花蛇挂在一根檩条上荡秋千,然后迅速消失在一堆藤椅的短腿之中。我外婆也曾在地下室的最里面发现了一个鸟窝和三只鸟蛋,不知是什么鸟,但她没有将它们掠夺。外婆是信佛之人,她绝不会有意去踩死一只无所事事的游荡的蚂蚁,何况是这种关乎下一代的生命之事。
一个人的命运和一所房间的命运是相同的,都会因某件看似意外的事件而发生改变。其实,所谓的意外只是我们目光短浅的认为。一切都是定数,都是因缘而生的。
听友64310023
热血沸腾
听友63039084
好听。。。
听友76790946
说到心里啦
听友64615714
已经在听第三遍了
南道元文集 回复 @听友64615714:
谢谢能喜欢!
听友76717731
牛牛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