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流
作者:张鉴墙
1975年左右,从内地逃荒到新疆来的人特别多,很多人家都突然增加了人口,这些亲戚或是同乡在老家实在无法生活下去,才出此下策,来疆投靠亲戚讨口饭吃。
1975年新疆兵团取消,归当地农垦管理,归地方后,要比兵团时期管理的松动,农场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这样也给自流来疆的人员提供了就业的方便机会。在路上经常能看到陌生的赶路人行色匆匆,有的背着沉重的行囊,操一口四川,或是河南、甘肃、安徽口音的问路人。他们单身独闯,或是三两结伴,不久就会知道来者谁,谁家的亲戚,不久也会看到谁谁家闹得鸡犬不宁,有的是被迫再次流浪,有的却坚强地生活了下来。
一天,我家里也来了一个亲戚,父母让我们称呼姑姑,跟姐姐一起住,新来的姑姑每天都要哭一两次,这让我无法理解,特别是在夜深人静时,她的哭声在被窝里还能让我们姊妹几个听得清清楚楚。她那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发出闷闷的而又低沉凄惨的哭声,至今让我还能回忆起那切切痛心的悲凉。
新来的姑姑吃饭时喜欢把馒头掰成几块蘸着菜汤吃,母亲提醒过她多次:“这是在新疆,不比在老家江苏了,人多吃饭要讲究,不要把馒头蘸菜汤,这个习惯不礼貌。”新来的姑姑口头上答应,但还是情不自禁的蘸着吃着,直到她走,也没改掉这已形成风格的习惯。
新姑姑走了没几天,父母大吵了一架,母亲怨恨父亲多管闲事儿,新姑姑不是我家的亲戚,她是江苏苏北人,远嫁到了新疆,到疆以后才知道嫁的老公又老又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一连几天没吃没喝,晕倒在了我家附近,就这样,父亲救了她,还在我家休养了一段时间,临走时,父母给了她一些回程路上所需的粮票。
新姑姑走后,我们家又恢复了平静,我和弟弟也尝试着新姑姑的馒头蘸菜汤的吃法,确实好吃,但被母亲狠狠的暴打了一顿,我的弟弟被打得满街逃窜,他跑了好几圈,又跑回来倒在我身边。我扶起快要休克的他时,他嘴里还含着刚才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馒头,一口吐了出来,这才缓过气来。直到现在,每当我看见别人用馒头蘸着菜汤吃,我就不由得想起那新姑姑与我可怜的吐出近似牙模具一样馒头的弟弟来。
大概是1977年的样子,父亲又收留了一个他的山东老乡,孔二喜,跟我住一起。每到家里来父亲的同事都要喝几口,这个孔二喜就会即兴发挥弹唱几句沂蒙小调,或是山东吕剧《李二嫂改嫁》《借年》,这些小调婉转抒情,大家酒后兴致在旺,一直叫好,酒到兴时,小曲不断,直到一场酒宴被他唱成了诉苦大会。即使这样,父亲还是对这个老乡的才华赞赏有佳,他打快板,说书,样样全才。
孔二喜自称孔子后人,如今落难他乡,只盼来年不久有飞黄腾达的那天,父亲劝他小声一点,不要对外说是孔子后人的事情,怕人举报,被斗,时年正逢批林批孔后的没几年,但还是劝不住他的执拗。孔二喜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虽身侏儒,但性格直率,活泼幽默,乐观健谈。偶尔哼唱几句小曲才能知晓他还有忧愁人生的柔情。为了活命,他去市场里说书唱曲卖艺,父亲认为这不是长久之事,也给他介绍了很多活计,但在这样的世俗人间,他的身体原因使他无法取得各项工作的不可回避的主要原因。他一次次的失业,在一次次失败中只能走街串巷的唱着《忧愁曲》讨口饭吃,旧社会呀!受不尽的罪呦……受不完的苦,旧社会呀!唱不完的忧愁呦……流不尽的泪,说人间呀,唱不尽的苦难在人间……曲终人散,流泪人同是天涯游子,没挣几个小钱,却让人泪流了不少。
孔二喜在我家住了将近半年,我俩共用一床被子,每次回来,他都会在被窝里悄悄的数着白天挣来的辛苦钱。每到天明被子都被他紧紧的缠裹在他短小的身体上,而我拼了命也夺不回来一个被角。
父亲给孔二喜在市场的偏僻角落找了一间半地窝子的小屋,也算是孔二喜有了归宿,孔二喜搬走之后,改行修鞋了,从前的卖艺人生一去不复。他成了地地道道的鞋匠,后来再也没有人听见过他的唱曲。起初大家都以为自己的耳朵聋了,但每天路过他的修鞋摊,却能听见孔二喜乒乒乓乓的修鞋声,很多修鞋的人不甘心,趁修鞋之即,让孔二喜哼唱一曲,他闭口不唱,即便加钱,他也闭口不唱,这下也惹恼了了一些人。收摊之时,偶尔还会有几个坏孩子跟在他矮小的身后戏弄着,直到被有良心的路过人大声制止驱赶,这些坏孩子才会散去。孔二喜卖艺不卖唱了,让人匪夷所思,他每天重复着敲打的声音,正如重复的苦难,一锤一锤鞭打着,直到路人也麻木的不再注意这个声音的存在。
孔二喜搬走之后,时不时的还来我家看看,慢慢的随着时间来的越来越少了。听父亲说,孔二喜经人介绍了一个媳妇,与他身体不同的是,女方是个半傻,但能把饭做熟了。只因他俩都是盲流,还有身体的原因,当地拒绝给他办理结婚证,这就预示着他无法在这里扎下根来。
大概是1980年的样子,我还记得在市场的尽头看见过孔二喜一次,往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听人说他挑着全部的家当,在立春后不久,离开了我们这里,去向不知。
2020年
张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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