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勇散文《我的岳父是老兵》播音制作：蓝总

作者 唐勇 

唐勇散文《我的岳父是老兵》

我的岳父吴光德，1931年正月生于甘肃庆阳。

在贫瘠荒凉的黄土高原上，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像是一只只小虫子，整天地在土窑里钻出钻入、平淡地活着。

岳父家里弟兄多，又没有土地，一年四季要为吃穿发愁，忍饥挨饿简直都成了一种生活常态，一件破旧衣服，兄弟几人轮换着穿，日子过的那叫一个苦焦。岳父十岁就开始给地主家放羊，白天上山放羊，晚上就和羊一起住在羊圈里。偶尔心情郁闷，也会放开嗓子胡乱地吼唱一曲。至于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他从来都不曾想过。

1947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因为突如其来的几场大雪而冻死了几只羊，被地主惩罚扣了工钱。年纪十六岁的他，只得更加卖力地为地主家干活，为的是能多挣几个钱，好让一家人能平安地过个年。

一个月朗星稀的后半夜，正在羊圈里熟睡的岳父被人摇醒了，一个黑影在窑里站着，从门外透进来的月光可以分辨，是地主家的小老婆。“娃，快起来，快跑！今晚上掌柜的要抓你去顶壮丁！”我的岳父一听此话，便立即起身，胡乱地披了一张旧羊皮，旋即出了窑洞，朝着月光下的小路就跑。他跑了很久，好似还有人在后面追，他不敢停，更加快速的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向着山沟里的川道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知道穿在身上的旧羊皮都被汗水浸透了，贴在了后背上，脚上的破布鞋也只剩了一只。这时天色已亮，他才发现脚边两条地主家的黄狗，不知道啥时候也跟他一起跑了出来。站在川道的路边，望着四面像鬼影一样黝黑的群山，不禁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他这一走，家里可怎么办呀！他又能去哪里容身呢？他想到了去投靠马匪。正慌乱间，几声有力地操练声从远处的一座院子里传来。他便跌跌撞撞地向院子踅摸过去。

走近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的一座兵营。穷苦出身的他，于是顺利地参加了解放军，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而跟随他一路跑出来的那两条黄狗，在兵营外徘徊了几天后，不见主人出来也各自回家了。岳父后来经常跟人说，在地主家干活的那几年，人情关系没活下，就维下了两条狗！

岳父当了兵，像是重获新生一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刻苦训练，跟随大军转战甘肃宁夏一带，与马鸿逵的蒋匪军斡旋了好几年，直至新中国成立、西北全面解放。

1950年十月，岳父所在的部队被光荣地派赴朝鲜战场。他的职务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后勤三分部警卫连班长，和他的西北野战军的战友们，跟随着彭总司令跨过鸭绿江，进入了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

听岳父讲，他的身份虽然是警卫连班长，但跟随着部队首脑机关运动作战，运输物资、抢修公路，什么都干。在那个时候，每天都在战斗，到处都是炮声，人人都是战斗员，饿了一口炒面一把雪，条件很是艰苦！

1952年，入朝作战转眼已两年多了。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也取得了节节胜利。在战略反攻阶段，美帝军队越来越穷凶极恶，飞机轰炸不停地进行。志愿军战士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和战争给朝鲜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希望能尽快打赢那场战争。一次在“乌克里”战役开始前，岳父在协同通讯班架电线时，不幸被流弹击中，倒在了血泊中。当他苏醒后已经到了后方的战地医院，手术只取出了炮弹片，经过简单的处理，决定将他送回国内治疗。听岳父讲，和他一起被送回国的伤员，还有好几个呢。组织上给予了他特别的照顾和奖励。他躺在车上，当经过北京天安门时，欣喜地看了他们用鲜血和生命维护和建设的新中国，都是万分激动，热泪盈眶地。

回国后，在部队医院里进行了再次手术，重新接换了断了的肠子。伤好后，被部队送去了位于华山脚下西岳庙的收容院疗养和工作。

西岳庙东北不远处的是平洛村，也就是岳母所在的村子。岳母的父母膝下无儿无女，她是被抱养的。岳母十二岁时，亲眼看见解放军沿黄河从潼关过来，不费一枪一弹就解放了华阴县城。后来又听大人讲，解放军是如何智取华山，英勇地剿灭了逃到华山的蒋匪军，因此，她对解放军心生敬仰。后来，岳父经人介绍入赘做了她家的上门女婿。1955年两人结婚，为了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岳父办理了退伍手续，成了一名地道的农民。

1958年，受苏联援建的“黄河三门峡水库”就要开始建设了。为了配合库区建设，响应国家号召，岳父他们所在的村子被移民至宁夏银川。经过一年时间的准备和建设，整村人分几批次经兰州而银川，又开辟新的生活。

由于移民搬迁的是千百年来荒无人烟的地方，风沙大，根本不适宜人口居住，所以，白天在地里干活时，如果来了沙尘暴，大伙都趴在地上不敢动，面对面谁也瞅不见谁。村里便派人敲着脸盆一段一段地寻人，往回领。种在地里的庄稼，经过几次风沙吹过，经常是颗粒无收。有的时候，一觉醒来门就被沙梁挡住，开不了，乡亲们只好互相帮忙、里应外合地从窗户往外打洞，才可出去。如此艰难的生活条件，实在是难以度日。

直到1962年，遵照国家安排，他们又开始了第三次的迁移。岳父家从银川迁移到了陕西省临潼县，在距离华阴县不到100公里的地方扎下了根。这里是关中平原，富饶繁庶，从此才算过上了平静而富足的生活。

少小离家，半生流离，加上多年的军旅生涯和多次的迁徙经历，造就了岳父坚强刚毅的品性。他是一个革命情怀和军人气质的人。当生活平静下来后，又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农村生产运动中去。生产队时期，他担任过多年的民兵连长，主抓民兵训练工作，是当地出了名的“老革命”。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几次运动，凭着一身正气，他肩负起了一个军人该有的担当。

改革开放后，岳父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开商店，搞经营，把女儿送出去学手艺，学经商，还经常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生活多美啊！”他们家是村子里第一个买电视机的，新闻联播是岳父每晚必看的节目。当看到祖国的繁荣景象时，就情不自禁的拍腿叫好：“好！好！好！”每次国庆阅兵、升旗仪式，他都会排除一切干扰，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耐心的等着。当看到威武雄壮的解放军仪仗队时，他会面向国旗庄严的行军礼，也会眼含热泪、情难自已。

再后来，岳父上了年岁，在西安找了份看大门的工作。他敏而好学，认下了不少字，还经常被邀请到各大校园去做革命传统教育的报告，给下一代讲自己的革命历程，成为爱国主义教育的先进个人。在家里，孩子们经常缠着他讲革命故事，我也跟着听了许多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的故事。每每讲到战争的残酷，他都会时不时地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怀念和他一起战斗过的战友们呢。

经过战争的洗礼和人生的动荡，经过新旧社会的更替和变化，岳父是一个“胸怀宽广、不拘小节”的人。做了上门女婿后，为了生活方便和满足两位老人心理安慰，既然是顶门立户，就索性把自己的名和姓一起改成了梁选民。经过几次迁徙，到后来，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了，只知道有个老革命叫梁选民。以至于八十年代，甘肃老家本门亲戚，在部队工作的侄女婿来寻他时，大费周折。为了找到吴光德，他从当地武装部查起，翻阅了大量的档案，最后才找到了他的所在。

和妻搞对象的时候，他还经常教给我一些相处的方式方法，什么下班路上拦住她，怎样去沟通和交流等等，这是没有几个岳父能做到的。另外，他也特别喜欢我，说我是大家族出身，家教好，有家风，和家里人谈起这门亲事时，满是夸赞，称心合一。到了他家，岳父总是翻出他珍藏好久的茶叶，就连别人给他的好烟好酒，都给我留着。还安排岳母做改样饭，只要我们吃的可口如意，他就满心欢喜，满脸都是笑意。我结婚时，岳父家不要彩礼，还叮嘱说：“你们不要浪费，该添置的东西，你们自己看着买”。在转迁户口时，把妻的梁姓笔误写成了我的唐姓，岳父也不以为然，“名字就是个记号，姓啥都一样，还能不是我女子了？不改了！”我的岳父就是这么大度和、不拘小节的人。

岳父曾是一名军人，是为国家和民族作出过贡献的人。但他一生都低调处事，本分做人，从不向国家伸手，向组织提要求。“你丈人的肚子里有一节狗肠子”，这是和他一同迁移过的老伙计，我叫他姨夫，经常跟我讲的。实际上，岳父好多的故事和经历，也是从他那里一点一点知晓的。岳父在战争年代留下的伤残后遗症，折磨了他一辈子。他说伤疤是他的老伙计，疼的时候就会想起牺牲的战友们，是他们在想他哩！他曾有过两次重病的经历，都不准家人向国家提出诉求，就连代表和证明他曾经光荣历程的各类军功章，也在移民银川时给弄丢了。从此，只有一张带着军功章荣誉的退伍证，能证明他曾经的军人身份，除此之外，无人知晓他也曾是一位共和国的英雄！只有每年春节前，政府慰问军属的时候，左邻右舍才知道他也是一名共和国的功臣。对此，岳父无比自豪。

曲折的经历造就了岳父刚毅的性格。在他眼里从来都是乐观和积极向上，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在我创业时，为了挣钱少而烦恼的时候，岳父经常跟我说：“慢慢来，还能一镢头挖个井”。在我们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的时候，他就说：“年纪轻轻的就是本钱”。每当我们取得了一点小成绩的时候，岳父都为我们高兴。有一次，我跑车拉客，去了一趟甘肃环县，我特意很仔细地观看了沿路的地名和风貌，因为这是岳父的老家。一天一夜，马不停蹄地赶路，回来说与他知，他很惊讶的说：“呀！你咋跑到那里去了？那里是可土匪窝子！我们在马岭那地方，和马鸿逵打了三年仗哩”。言语间满是对家乡的喜爱和对自身经历的自豪。就好像是我替他回了一趟老家一样。

如今，岳父已离开我们十年多了，但每每在电影、电视里看到军事题材影片时，我就会想起他。想他在年少时放羊的情景；想他在炮声隆隆的战火里浴血奋战、冲锋陷阵；想他负伤后在战地医院疗伤，还帮助朝鲜人民劳动……我仿佛看到他背井离乡在异地安家，一会儿在迁移的路上，一会儿又在漫天飞卷的黄沙中奋战的情形；一会儿又想起他看国庆阅兵时，一边流泪，一边举手敬礼的模样……

值此建党一百周年及八一建军节来临之际，我写了这段文字，来纪念和缅怀我的岳父。

看着他退伍证上胸前挂满军功章英姿勃发的面容。仿佛又看见他饱经沧桑黑瘦的脸庞上洋溢着的幸福和自豪。隐约间仿佛看见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站在土峁山塬上，深情地望着他放过羊、战斗过、生活过的山山水水、沟沟岔岔，大声地唱着他放羊时唱的“道情民谣”。

   那悠扬哀怨的歌声，随着山风飘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