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好看的人都哪儿去了？

阮籍：好看的人都哪儿去了？

 作者 魏峻 

1

公元262年，魏国发生了一件事。

首先登场的是一个小人吕巽。

这个人大概是有才的，但也很不要脸，他竟然贪图美色，迷奸了自己的弟媳。

这让弟弟吕安怎么忍得下去，于是就去官府告发了他。

接着出场的是嵇康，他是吕氏兄弟的共同好友。

吕巽就托嵇康出面，把这件事圆了下来。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

但是吕巽后来又害怕了，别人手上捏着自己的把柄呢。

他索性倒打一耙，诬告弟弟吕安不孝。

在那个时代，不孝是一个足以致人于死地的罪名。

原因嘛，很简单，古人一向认为不孝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更何况当时司马昭“挟天子”而当权，他连以忠治国都不敢说，只敢说以孝治国。

所以你懂的，谁不孝，那就是路线问题。

这次吕安又找了嵇康来作证。

结果大家都很清楚，吕巽胜诉，嵇康和吕安都被司马昭杀了。

吕安是因为不孝，嵇康是因为败俗。

明眼人都知道这有多么荒唐。

但由于嵇康被司马昭厌恶，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他们说话。

所有的人都满口道德，冠冕堂皇，但面对显而易见的真相，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很可惜，那是一个正义装睡的时代。

春风得意的注定是吕巽这种人。

2

阮籍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是非颠倒的时代。

所有的人都在装道德，装正义，拼演技。

你让老实的好人们怎么活？

目睹了司马氏大肆排除异己、屠杀名士之后，阮籍选择了酗酒和写诗。

有一次，他就给一些人写了首诗。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

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

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

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

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

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

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有的饱学之士真是厉害啊，平时一本正经，到哪里都一副端着的姿态，穿衣服啦，排座位啦，拿笏板啦，说话喝酒祭祀，不管做什么事都有理有据，一板一眼。

可是啊，就是太虚伪了，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是不堪入耳的阴谋诡计。看见这精湛的表演，真是让我烦恼让愁啊。

阮籍是一个对美很挑剔的人，当然欣赏不来这种美。

于是他发明了“青白眼”，对讨厌的人，他用白眼，对喜欢的人，就用青眼。

比如对那些饱学之士，阮籍就是习惯性的白眼。

只有像嵇康这样的人，他才用青眼对待。

可惜现在嵇康也死了。

3

那些羡慕西晋名士之风的人可能不知道，在那个时代当一个名士是多么痛苦啊。

在那样一个拼演技的时代，恶人都演道德家去了，好人也只能被迫去演一个名士。

你只看见他放浪形骸、洒脱不羁，却看不见他的愤懑和无奈。

曾经是嵇康好友的向秀，即是隐士，也是名士，在嵇康死后，被迫出山，司马昭问他：

“你以前不是就爱隐居吗，现在怎么来见我了啊？”

“那是因为以前我不知道你是尧舜啊。”

他说的话连司马昭都感慨万分，更何况他自己，其中该是藏了多少委屈。

后来向秀就被司马氏“圈养”了起来，直到老死。

那时的名士就是这个下场，要么被杀，要么被圈养，当然，如果你愿意改换门庭，司马昭是求之不得的，高官厚禄都舍得给你。

阮籍也逃脱不掉，为此他非常小心谨慎，不敢对时事发表什么见解，也从不敢评论是非。

比较幸运的是，司马昭很欣赏他，不但屡次保护他，还曾想和阮籍结成亲家。

别人求之不得的美事，可阮籍一万个不愿意，为此他一连大醉60天，这件事只得作罢。

一个人心里该有多苦，才能醉上60天。

他还常常一个人驾牛车出行，随便牛到哪儿，遇上绝路了，就大哭一顿，然后返回。

“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这种失路的仿徨和焦虑，在他的诗中显露无余。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

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4

阮籍是没什么朋友的。

竹林七贤中，每个人的志趣尚且不都一样，何况更在竹林之外的人。

在他眼中，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太不好看了，就是在名士之中，值得他青眼的又有几人。

一次，他登上广武山，看了刘邦项羽相争的战场遗迹，不禁长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睁眼看看吧，这个世界上都是些什么人！

阮籍虽然经常酩酊大醉，但是心却清醒着；

世人虽然外表清醒，内心却早已大醉不堪。

你说阮籍孤独不孤独，痛苦不痛苦？

所以见了好看的人，阮籍是那么的高兴雀跃。

看见嵇康来，“籍大悦，乃见青眼”。

读遍《晋书·阮籍传》，只有这一处写了他的高兴。

但我猜他去邻家的美少妇那里喝酒也是高兴的，以至于他把酒馆当做了自己家，喝醉了就去主人的床上睡觉。

阮籍当然很守礼。

神奇的是，美少妇的丈夫也不怀疑。

或许对阮籍来说，跟这个世界的诡谲虚伪比起来，美少妇那里要真实多了。

这种真实是如此稀少，如此让人沉醉。

同时，阮籍又是敏感而多情的，以至于听到一个美少女去世也要去哭丧，尽管他并不认识。

美好的东西逝去，这就足够让人大哭一通了。

公元262年，嵇康被杀。

公元263年十月，司马昭加九锡，阮籍被逼无奈写了一篇劝进表。

那时他正在大醉之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逃避了。

写完劝进表仅仅两个月后，阮籍就去世了。

春天过去，芬芳辞谢，剩下的只有冬季的肃杀和嘲讽。

这个冬季是如此漫长而寒冷，仿佛在对他说，你在坚守什么，什么又值得坚守呢？

去吧去吧，滔滔者天下皆是也。

《晋书》说他“外坦荡而内淳至”，还真是讽刺，他何尝称心如意地活过。

他的那个世界一点也不美好，那个世界上的人也一点都不好看。

世界以痛吻我，我惟报之以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