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财不发命穷人】作者:徐剑銘

1907

娘没文化,没文化的娘直到年近半百时才识得一个字,那个字就是“女”, 是门口开钉鞋铺的郝大爷教的。那时娘从乡下来到城里作佣人,上街时因不认识男女二字而不敢进厕所。郝大爷说:“你只要认识一个女字就行了。你看──”郝大爷随即摆了个姿势:两腿在小腿肚间 交叉,两个胳膊伸平成一条线,“这就是个女字。”娘回到屋里,暗自比划了半天,终于笑了。娘为识得了表示她性别的那个字而兴奋。可怜的娘!

不识字的娘却深明事理,从我混沌朦胧的童年,娘便日复一日地向我灌输作人的道理:如: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偷人;人穷志不穷;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全是些乡间俚语,土得掉渣儿,却崇高得让人肃然。

娘教诲我的还有一句话叫作:外财不发命穷人。那时的我根本不懂什么叫外财,更不知道命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

扯着娘的大襟衫子走进这座花花绿绿的大城市时,我不满六岁。开始,娘靠为人洗衣服挣钱养活我。一天,一个穿着旗袍烫着卷毛头的阔太太送来几件衣服让娘洗。那太太走后,娘在衣服口袋里摸了一遍,忽然惊慌地喊:“三呀、快、快去把那个婶子叫回来?”我不知道娘为何惊慌,但娘有命令,我只得兔子似地飞跑而去。那位阔太太风摆柳似地扭到娘跟前。娘双手捧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玩意,说道:“他大婶,这金戒指是你遗在衣服口袋里的吧?快拿回去。”

卷毛头太太莞尔一笑:“哎哟,这玩艺我多得是,遗了我也不在乎的。你要是留下,够你娘们吃喝一年的哟。” 娘笑了笑,平静地说:“外财不发命穷人,昧了你的财,吃饱了肚子却坏了良心。”

这一刻,混沌初开的我突然悟出了什么叫外财,外财就是本不属于自己的财物。但对于“命穷人”三个字仍不理解。难道娘和我就是命穷人么?不理解归不理解,娘的这番举动使我确立了一个信条:不是自己的东西,再好也不能要。不然就会“填饱了肚子坏了良心。”

在娘一遍又一遍乡间俚语的熏陶下,我终于一天天长大了。上中学的时候,正赶上全国大饥荒(史称“三年自然灾害”),同学中有人撑不住了,偷灶上的馍,偷同学的粮票,偷农民的萝卜、包谷捧,甚至有人逃离了学校,到街上去偷人……本来就营养不良的我饿得成了一根麻杆,但我始终记住娘的话,不敢向不属自己的财物伸一根指头。老师信任我,同学信任我,连学生灶里的大师傅都夸我。每当灶上需要抽学生去帮灶时,只抽一个那准是我。帮灶是那时的学生们最神往的事,虽不能多吃粮食,但大师傅的勺把子少抖两下,你碗里的白菜萝卜就“与众不同”了。

初中毕业后进工厂当学徒。小组的师傅们大概看中了我的实诚,一致推举我当生活委员,主要任务是给工友们每月领发一次饭票。“三年自然灾害”虽然过去,人们却并未走出饥荒的阴影,黑市上用十斤粮票便可换一辆自行车。我这个生活委员上任的第二个月便出了一个“事故”:那天,我从伙管室领回了全组二十几个人的饭票,回到工房一点,咦,多了一捆主食卷。一捆主食卷是多少?100斤粮食,18块钱。(我那时的工资是每月18元)我慌忙捧起这一捆主食卷,一溜小跑进了伙管室,对伙管员说:“师傅,你给我多发了一捆。”那一刻满屋人都在看我。和我父亲年龄差不多的伙管员一把抓住我的手,说道:“哎呀兄弟,你救了我的命啊!”

那年头把作好事的人都叫学雷锋。下午,厂宣传科的干事到工房找到我,对我说:“我们准备把你树为学雷锋的典型。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说着,掏出笔记本来准备记录。学雷锋?我当时确实没想过学不学雷锋的问题,为啥要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俺娘说的:外财不发命穷人……”话刚落音,那位宣传干事狠狠瞪了我一眼,合上本子,拂袖而去。典型没当上,反挨了支部书记一顿批评。书记说:“你不知道你家成分是地主?你娘是地主婆……”,我知道。可我更知道,按娘教的理儿做人,心不会被不义之财划破的。

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丰富,我渐渐理解了“外财不发命穷人”这句民间格言的内涵。我想这句话应当是穷人发明的。它在维护穷人的自尊的同时也透出穷人对命运的无奈,换成文人的话类似于安贫立命,而用今天的观点来看,其中不乏宿命论的消极。穷人应当有穷人的尊严,但穷人也要与命运抗争,从而改变自己贫穷的窘迫。不过,这句格言中的前两个字却是这句格言赢得人们信奉的根本,那就是:外财。外财即横财,不义之财。“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是市侩的哲学,投机者的格言,窃贼强盗硕鼠车匪路霸贪官污吏的座右铭。而“外财不发命穷人”,剔去其中暗含的些许消极情绪,它所标榜的是一种信仰一种道德一个“义”字,或者说是一种贫贱不能移的气节。陈毅元帅诗云:“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手莫向哪里伸呢?不要向不属于自己的财与物上伸,不要想靠侵吞不义之财使自己一夜暴富,那是一定要受到惩罚的。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特别是在当今俯拾皆是,还要我罗嗦么?

坦率地讲,我的日子过得不富裕,至今还应站在穷人的行列。我大概是太信奉娘传给我的那个信条了,因而,对一切赌运气的事我一律躲得远远的。股市上有人发了大财;彩票发售场有人买两块钱的票撞了一辆桑塔纳;街市上随时都能碰上商品“跳楼”大甩卖……对这一切,我只是笑笑,既不眼红,也不去凑热闹,悄然躲进我那狭窄的小书房,埋头爬我的格子。只有稿费单寄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会有些心动。虽然那往往只是几十块,百十块的,但那是我的心血换来的,不沾任何“腥气”。

我感谢我的一生只识一个字的娘,是她,在我童年的时候,就在我心灵深处扎起一道遮风挡雨的高墙,守护着我灵魂的家园,使它不会在风雨中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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