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麦浪

     野兽走回自己的山洞，沉闷的脚步声从山洞深处发出回音。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脱下面具，小心地拿出那个准备了多日的礼物。“明天什么时候给她？说些什么呢？”他躺在厚厚的银杏叶铺就的木床上，想着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她的声音, 她的一切。这早已成了他的习惯。

     第二天一田来到森林后，野兽发现自己的心砰砰砰跳个不停。

    “唔，这个，给你的。”野兽拿出自己的礼物。之前想好的话不是这样的。

   “是什么？”

   “嗯，一个小礼物。”

  “为什么要给我礼物？”

  “你，生日快乐！”野兽于是很生自己的气。

  “啊！”一田捂住嘴巴，“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野兽支支吾吾还没说，一田的双手把野兽搂在了怀里，“古古，你真好呀！”她踮起脚揉了揉野兽头上的毛，眯起眼睛说。笨拙的野兽歪在一田怀里，样子很好笑。可是野兽很想哭。他忘记了最后一次被抱是多少年前。突然他想做个婴儿。他又怕被一田碰掉了自己的面具，只好从一田怀里抽身出来。

    “谢谢你，古古。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也要给你生日礼物。”一田说。

    “忘记了。”野兽说。“其实，生日也没有那么重要。下一个生日还要再等一年。倒不如眼前的时光更重要。”

   “是的，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起玩就很开心。”

   “你很开心吗？”野兽问。

   “是的呀。和你玩很开心呢！”

   “你不怕我吗？大家都怕野兽。”

  “以前我不了解，和大家一样怕。现在我不怕，我喜欢你。”一田说。

   “可是你就要走了。”野兽说。

   “没事啊，我可以来看你啊。”一田很认真地说。野兽不想揭穿现实，听她柔柔地说，“古古，离我走还要好几天呢。你不是说眼前最重要吗？我们不说以后好不好？”

   “好。我们现在干什么？”

   “给我讲小王子。”

   “好。上次讲到哪了？”

   “小王子遇见了狐狸。”

   “哦对，我想起来了。”野兽开始讲故事，一田托着腮帮看着野兽。

  “小王子走了吗？”一田问。

   “是的。”

   “可是狐狸会想他的怎么办？他为什么不留下来？他不知道狐狸爱他吗？”

   “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他不属于地球，他心里爱的是玫瑰花。”野兽说。

    “那狐狸爱小王子为什么不告诉他呢？知道他爱玫瑰花，知道他会离开为什么还会继续爱他呢？狐狸好可怜是不是？如果他们没有遇见过是不是就不会伤心了？”

    “不知道。也许，也许他们互相遇见，相知相爱过就够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相守的。”野兽心里差点哭出来。

     “那小王子回去以后还会想念狐狸吗？他还会回到地球吗？反正狐狸会一辈子想念他的，她说过了，金色的麦浪是她心爱人的头发。狐狸真的好浪漫好温柔有没有？如果是我， 我会选择和狐狸在一起，因为从来没有人像狐狸那样教给他那么多。”

     “可是他们不是同一个星球的呀。没有办法的呀。”野兽很绝望。

     “那有什么关系呢？小王子既然可以来到地球，就可以继续留下来呀。”

     “对哦，好像也没有那么难。”野兽从来都没有像一田那样想过。“那如果你是狐狸，你会怎么办呢？”

     “我吗？”一田想了想，说：“我会告诉小王子我爱他。我会让他知道，但是我不会强迫他选择。哎，古古，你呢？你会让小王子知道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狐狸一定是因为非常爱他才不想让他为难的，吧？”野兽说。

    “也许吧。为什么狐狸爱小王子更多一点呢？他们两个人的爱不对等呢。”

      “爱不需要对等。只有人类才会相信门当户对。他们俩年龄，种族，星球，阅历，认知都不同，各自所处的时空也不同。竟然相遇了，而且还像老朋友一样彼此很默契。而且还碰撞出爱的火花，实在是奇迹呢。”

      “谁说不是呢？但是狐狸明明很爱小王子，他为什么那么平静呢？为什么他不挽留呢？为什么假装不在意呢？狐狸是真的坠入情网了。她其实表白得很明确了的。小王子自己没有懂。你听这里：如果你驯化了我，我们将彼此需要， 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你驯化了我， 我将能够一分钟分辨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别人的脚步声会让我躲到地下，而你的脚步声就像音乐般美好。会让我走出洞穴。古古，你听，这是多么多么浪漫的表白啊！”

    “是的。狐狸是发自内心地爱小王子。”

     “还有：那片麦田与我无关，因为我不吃面包。所以小麦对我没用也不会让我想起什么。但是如果你驯化我的话，以后我看到金色麦浪会想起你金色的头发。古古你听，是狐狸主动要求自己被驯化的。她是有多想和小王子建立联系。还有这一句：狐狸久久地凝望着小王子。狐狸是超级深情呢。久久凝望，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不爱就不会有凝望。可惜小王子没有回应狐狸的凝望。好遗憾呃。”

     “照你这么分析他们的爱确实不太对等。”

     “本来就是嘛！还有你注意到没有，狐狸说完以后小王子没有接话，这个笨蛋！所以，狐狸又鼓起勇气重复说道：请你......请你驯化我。古古，你有没有心疼狐狸？骄傲的狐狸说话都急急巴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了。而小王子并没有全力在听狐狸说话，他事情多，杂念也多。超级不解风情。结果狐狸什么都没有得到。”

     “她得到了麦子的颜色。”野兽说。

    “也就是说从此她得到了刻骨相思。”

     “也许因为狐狸经历过许多，而小王子太年轻。他对狐狸的爱是依赖，信任，后来才是爱。而狐狸的爱要深沉得多。对一无所知的孩子倾注所有，并且为了他而改变狐狸所惯有的本性，从此不再践踏麦田。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俩注定是一场空还是奋不顾身地要去爱，应该说很勇敢。只是她的爱被错过了。”野兽低沉地说。

     “古古，你怎么说得那么深刻呢？你好像很懂狐狸哦！”

     “瞎说的。主要是我活得久了，听的比你多吧。”

     “嗯。他们的故事让我好难过。就像美人鱼的故事一样。小时候我一直想不明白美人鱼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还因此不喜欢安徒生呢。美人鱼与王子的爱也是不对等的。王子没有美人鱼爱得多。美人鱼为了爱情放弃了一切，结果她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为什么她不说呢？”

    “因为她不能说话呀！”

    “那她可以写字啊！可以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啊！不能让他蒙在鼓里啊！”

    “也许安徒生的本意就是觉得他们俩不能在一起，吧？美好的东西结局总是令人悲伤。”

    “美人鱼为了爱付出太多了。不值得。”

    “爱是没办法称量的，哪来的值不值？美人鱼爱他是心甘情愿的。只是王子自己错过了而已。不是所有的爱都会被成全。像飞鸟与鱼的爱无法被成全。彼岸花曼陀罗华和曼珠沙华违反了天条注定无法相守。爱求的不是一份结果。不问未来能否厮守，只问此时爱与不爱。不问肉体是否相缠，只问灵魂是否相思。相爱的灵魂可以超越时空，翻越千山万水，一切阻碍都挡不住的。”

    “灵魂与肉体都在一起不好吗？如果离别是必然，不如不相遇。”

    “但是如果不相遇，他们连这些美好的回忆都没有啊！虽然最后不能在一起，毕竟他们创造了美好的回忆呢！”

    “反正我不要思念。更不要一辈子去思念一段不能相守的情。”

    “有分别就有思念。有相聚就有分别。不相遇就不会有相离相思之苦。一田，你有没有后悔遇见我呢？”

    “当然不会了。古古，你是我最最亲密的知己。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信任我。你教会我学会了思考和判断。我怎么会后悔遇见你？”一田眯起眼睛说话的样子野兽会记一辈子。

    “可是你就要走了。”

    “是的。可是我和小王子美人鱼不一样。我还会回来的。我要回来找你。我不喜欢思念太久。我喜欢面对面在一起。像现在这样，看得见，摸得着，听得见。就这样。”然后一田就不说话，静静看着野兽。眼睛里有温柔，有甜蜜。野兽把头转开。他担心一田看出自己的面具。

    “那，如果我的真实面目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你还会，喜欢吗？”

    “古古，你今天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了，哈哈哈哈！我会啊，无论你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啊。”一田把她的生日礼物收好，“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礼物。”她停了一会儿，莫名就满脸通红。然后轻盈地离开了。

    野兽最后一次注视她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森林尽头。他缓缓回到他的山洞，摘下脸上的面具。上面沾满了泪水。他忘了自己还会有泪水。

   “只能这样了。”他对自己说，“就这样吧。”他累了，躺倒在厚厚的银杏叶木床上，最后一次流泪。

     一田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把野兽的礼物藏在抽屉的皮夹袋子里。然后开始整理东西，她要去一趟外地。最后她又打开抽屉，把皮夹袋子塞到行李包的最底层。完了她躺上床，眼前是野兽丑陋的面容，他褶皱的皮肤，他含光的眼眸。如果野兽是狐狸的话，那么自己愿意被他驯化，做一个人类的异徒。哪怕离开这个星球她也不要只是思念，她要和狐狸天天在一起。等自己回来就去告诉野兽。

    一个老太太在森林里伫立良久。身边一位年轻男士说，“奶奶，回吧，天凉。”

    “嗯。”一田转身，让小睿拉着自己走出森林。

     “奶奶，古古不会回来的。”

     “嗯，我早就知道。”

     “你早就知道？”

      “嗯。他看得比我清醒。知道我无法护他周全，也不愿我因他而受委屈。他离开是为了保全我。活着，总是很难纯粹。”

      “奶奶，遗憾吗？一辈子，什么也没得到，除了思念。”小睿很清楚奶奶的内心情感。

     “我以为我会。但是没有。我也有我自己的金色麦浪，一生的麦浪。”

     “那你，放下了？”

     “永远不会。除非我死，他一直在我这里。”一田指着胸口。

    “那你？”

    “我活着是希望他来找我。我有话对他说。活过这些年，才明白他的苦衷。活过这些年，我确信自己可以纯粹了。如果他来，我会回到这片森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小睿看到自己奶奶不动容的脸上眼睛闪烁着光，不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