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方”知情深，“骗”是家人

这两年基本不吃西瓜了，因为不再喜欢只甜不酸的水果，觉得是“蠢甜”。但是，却在这个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才愕然想起来：其实自己也曾经那么爱吃西瓜呢。

单说西瓜清凉甜美的气息，是不知渲染了多少个暑假的背景色，也不难想见它在回忆中的地位——在夏天，有冰淇淋和雪糕吃，有汽水喝，自然是最好。但毕竟都是零食，家里不让多吃，倒是西瓜不怎么管。只要吃得下，随便拿。有时吃得少了，还会被爸妈念叨几句。因为切开的西瓜不好放得太久，是需要全家人一起努力，才能尽快打扫干净的。

所以童年回忆中的夏天啊——尽管没有空调，却满眼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妈妈从单位拿回来的、豆绿色的描图纸铺在水泥地上，坐在上面好凉快；自己穿着墨绿色的小睡裙，抱着半个西瓜，用勺子嘿咻嘿咻地在里面挖，挖一口，吃一口。别人吃西瓜都是从中间挖下第一勺，之后慢慢往边上开疆辟壤；我却喜欢从靠皮处下手，走的是地方包围中央的路子。

挖瓜的顺序，一度被赋予行为心理学的意义。有人说先吃瓜芯的人悲观，因为每一口都是余下部分中最甜的那口；也有人说这不是悲观，是内心刚猛的表现，因为总是有勇气面对更糟的状况。然而扪心自问，我倒是既不觉得自己乐观，也不自认怯懦。会这样做，是因为可以理直气壮地推说“吃不下了”，然后把最甜的部分留给妈妈。

这样的小伎俩当然不难被识破，所以妈妈也会说吃不下，母女俩推让半天的结果，往往是妈妈只吃一口，再让我把剩下的吃完。而我则会抄起小勺，朝着最正中间的部分使劲挖下去，拼命想给她挖个半球出来。那一瞬间总是特别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是个孝顺的好姑娘！

是从小就有这种习惯的。瓜瓤心，蟹大腿，冰激凌淋了巧克力酱又撒了坚果粒的顶端，最甘美的部分要留给最在意的人。所以尽管我很讨厌中餐夹来夹去的让菜，但在和家人一起吃饭时，却会自相矛盾地把食物最好、最难得的地方取出来，不要多，可能只是礼仪性的一点点，却也要先奉给心里最想照顾的那个人。这或许就是圣经里讲的“施比受有福”。

并不是只有文科生才有这般细腻的小心思。老爸是医生，一个容不得浪漫情怀的职业，自身也是典型的直男思维。但他照样会在日常生活中挖空心思，用各种自己想到的方式，对我和妈妈好。比如我家特有的切西瓜的方式——至今没见过谁家这么切——就是他有一年灵光忽现，想到的妙招：西瓜先切成常规的三角块，然后将水果刀垂直瓜皮切进去，先纵后横，瓜瓤就被分割成了平平整整的四方块，纷纷落到早就接在下面的果盘里。

我对西瓜的感情平平，有就吃，没有也不会惦记；倒是妈妈喜欢纯甜的食物，因此对这样的西瓜块最是欢迎，每到夏天，便督着爸爸往家里买西瓜。因为爸爸很会挑，遇到好瓜，当真是四个五个地往家里提。买回来了，就迫不及待地洗出一个，剖之，冰镇之，分而食之。每次我看到他俩挤在电视前热热闹闹地边搓剧，边抢西瓜吃，就忍不住会心一笑，想，这样的生活，真好啊。

尽管自己吃得少，但承载着“父爱如山”，和爸妈撒下的一把把狗粮的方块西瓜，的确填充了我不知多少个夏天的记忆，以至于闻到西瓜香就觉得夏天到了，再看到方块西瓜，就觉得到家啦。

还在上学时，写过一组闺情诗。说是闺情却无一字关情，絮絮描摹的都是生活中莳花弄草、读书写字、梳洗妆扮等等起居细节，很有趣。其中有一篇《食》就是关于西瓜的：

对桌不举箸，时夏饮食怠。

且择绿玉瓜，切作红翡块。

写得了，开心地发给朋友看。记得朋友说，西瓜怎么能是红翡块呢，绿皮红肉的，而且把那么大片大片的三角形说成红翡，也不像话啊。我就嘿嘿地笑，说，没有错。我家的西瓜就是方形的红翡块呢。

家有好瓜如此，自然就不稀罕外面的瓜了。何况外面的西瓜，哪怕饭店果盘里切得精致细巧的薄片，到底也有拈起一片，汁水顺着指爪往下流；或者咬下一口，从嘴角滴出瓜汁的尴尬。而且天气炎热时，蹭到衣服上的瓜汁很容易变馊，那种酸腐的味道太可怕啦。

所以我从来不在外面吃瓜。这样一来，最怕的就是夏天公司里有人买了西瓜后切成一块块（注意是“块”不是“片”），热情地招呼大家都来分。这种时候往往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不拿，显得不合群；拿呢，一伸手就肯定是汁水淋漓。吃个瓜就吃出做人的烦恼来了。

吃瓜的另一重苦恼就是吐籽。小时被家里人吓唬，说瓜籽吞得多了就会肠梗阻，可能会死——话说家里有医生，就是不一样。知道那种“西瓜会在肚子里发芽”的话糊弄不住小孩子，所以就连吓唬都带着一股专业味儿！

也真的是被吓住了，心想，一个医生一个工程师，都是有学问有地位的人，总不至于骗我吧。还是乖乖吐籽为好……可能不爱吃西瓜，也有这层心理阴影的原因。

结果隔了多少年后发现，啧，文化人坑起人来更利索，编瞎话都不带眨眼的……

还是要说农业工作者了不起。如今西瓜的品种中，最风行的“麒麟”基本无籽，免了吃瓜群众吐籽的辛苦。不过就算如此，我也已经不想吃它了。更大的乐趣还是帮爸妈切西瓜，用老爸发明的那种手法——横平竖直地切出骰子块一样的西瓜后，总会有一点瓜瓤是切不净的。而我之所以要抢切西瓜的活，尽孝只是一方面，更多（羞涩）是因为喜欢啃瓜皮和瓜瓤交界的那部分：西瓜的清香最明显，甜度也适中。大爱！

这么没出息的爱好，原本该捂着藏着不让人知道的，到底还是写了出来，若能博观者一笑，倒也不坏。又想起老北京人到了夏天总喜欢吃的“糊塌子”，可以用西葫芦擦丝来做，不怕麻烦的话也可以用西瓜皮。我没吃过后者，但是行笔至此，忽然有点犯馋。

写着写着什么东西，就给自己种了草，早就习惯如此了。可惜现在已经入秋，西瓜下了市……

看看明年夏天还记不记得这回事吧。

2020年10月6日

【写在后面的话】

其实动手写这篇时，还想到了更多影视文学作品里的西瓜。比如小时读《红楼梦》，才知道把西瓜放在井水里冰着，那叫“湃”。后来在《如懿传》里也看到相关情节：听皇帝说要栽培永珹，金玉妍高兴了，就用银签子戳了切好块的西瓜，去喂乾隆——

“皇上再吃一块，井水里湃过的。又凉又甜！”

说过的，其实金玉妍很可爱。

又有一件趣事：写这篇文章时，刚刚买了一盒“拇指西瓜”。样子很像是小时吃过的泡泡糖，做成西瓜模样的那种，精致可爱。

还以为是没长大的西瓜崽，结果一口咬下去，立刻傻眼：怎么这么酸！皮也厚！

上网查了才知道，原来所谓拇指西瓜，是一种原产于墨西哥的、类似黄瓜的酸味果子，和西瓜没半毛钱关系。坑。

虽然不喜欢太甜的食物，但这次也不是有意拈酸……就当是调剂吧。

2020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