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夜饮
杜牧
淮阳多病偶求欢,客袖侵霜与烛盘。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
淮阳多病:用汉代汲黯自喻。《汉书·汲黯传》:汲黯因屡谏而出为东海太守,“多病,卧阁内不出”。后徙为淮阳太守,“黯付谢不受印绶,诏数强予,然后奉诏。召上殿,黯泣曰:‘……臣常有狗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求欢:指饮酒。
霜:在这里含风霜、风尘之意。与:对,向。
砌:台阶。
谁此:谁人在此。阑干:即栏杆。
〈〈明史·海瑞传》列举了中国古代的三大刚劲直谏之臣:汉代汲黯、宋代包拯、明代海瑞。后二人由于演义小说和戏曲影视的渲染而广为人知,汲黯在当今社会的知名度则“黯然失色”。如果细究他们在历史上的影响,应该说汲黯更为人所推重。
汲黯生活在汉武帝时代,是黄老思想的实践者,更是敢于直谏的名臣。汉武帝固然是位事功显赫的名君,但其刚愎自用的性格也是尽人皆知。在他面前敢于直谏的人为数不多,汲黯就是这样凤毛麟角的人物之一。我们只需要举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汲黯进谏是如何不为皇帝“留面子”。当时,汉武帝正在大力征召儒师,为了标榜自己推行儒家“王道政治”的诚心,而时常在群臣面前声言准备做“仁义”之事。汲黯深知汉武帝的为人,就在朝堂之上嘲讽他:“陛下内心充斥着欲望而表面上硬说要施行仁义,怎么可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治国之道!”搞得汉武帝勃然大怒,退朝之后,还余怒未消地对身边人说:“太过分了,哪有像汲黯这般戆直的!”同僚中有人“开导”汲黯要懂得人情世故,说话要给皇帝预留台阶,汲黯却不肯“领情”,依然坚持自己的仕宦原则:“天子设置公卿辅弼之类的大臣,难道是为了让我们阿谀逢迎君主的意旨,而陷君主于不义吗?况且我已经身在官位,纵然我有爱惜身家性命的念头,也不能做出污辱朝廷的事情来!”
汲黯对以阿谀逢迎而得到汉武帝赏识的人嗤之以鼻。齐人公孙弘,由儒师而贵为丞相,成为尊崇儒术的标志性人物。他保官有术,在朝廷议事时从来不肯发表与皇帝不同的看法。有时,他对皇帝的某些决断本来也有异议,并且私下与汲黯等大臣约定要共同向皇帝诉说真实的想法,但是只要到了汉武帝面前,公孙弘就改变了态度,背离了事先的预约,改为完全顺从皇帝的意旨,与汲黯等人唱起了反调。汲黯为此大为恼恨,他当场批评公孙弘说:“齐人多巧诈,令人无法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开始他与臣等共同商定的议事主见,现在说的话却是完全背离了当初的约定。这是为臣不忠。”与汲黯的直言快语相比较,其实汉武帝更欣赏公孙弘一心维护皇帝权威的事君之道,对后者越发礼遇。廷尉张汤也被汉武帝视为左右手,他修订和施行律令从来只知按照皇帝的意旨行事。汲黯时常与张汤争论律令的改变是否恰当,张汤能言善辩,把周纳苛刻的法律条文说得天衣无缝。汲黯一时无法驳倒他,盛怒之下大骂:“天下人说刀笔吏不可担任公卿大臣,果然!让国家法律繁苛到令天下人重足而立、仄目而视的程度,也就是张汤这个家伙做得出!”后来,汲黯进一步揭露担任御史大夫的张汤“智足以距谏,诈足以饰非,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可见汲黯对张汤的不满,主要集中在其曲法以阿谀君主的事君之道上。
汲黯毫不顾忌地公开批评公孙弘、张汤之类炙手可热的重臣,自然招致他们的嫉恨,包括汉武帝也对汲黯心怀不满。丞相公孙弘等人多次寻找借口加害汲黯。汉朝出动大兵攻伐大宛,夺得千里马,汉武帝兴高采烈地作了一首《天马歌》,准备在宗庙活动中演奏。汲黯却兜头泼起了凉水:“凡王者作乐,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马,诗以为歌,协于宗庙,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耶?”汉武帝默然不悦。公孙弘借机陷害:“汲黯这是诽谤皇帝的御制文献,应该判处灭族重罪。”好在汉武帝还算大度,不愿因非议自己的一首诗歌而杀害大臣,否则汲黯就有生命之忧。其实,汉武帝对汲黯的态度比较矛盾。一方面,汉武帝敬重汲黯的正直和忠诚,曾经称赞汲黯有“社稷之臣”的风范。大将军卫青屡立战功,汉武帝在宫中却视其为奴仆一般,以至于“踞厕视之”。丞相公孙弘在闲暇时进见,汉武帝往往衣冠不整就和他对谈,根本不顾忌如此对待大臣是否有失礼之处。唯独对待汲黯,汉武帝如果冠冕未曾齐备就不与他相见。有一天,汉武帝坐于武帐,恰遇汲黯前来奏事,武帝当时未曾戴冠,望见汲黯入内,立即避身于帷帐之中,令人传话同意汲黯的奏请。可见汉武帝对其敬重之情。另一方面,汉武帝又对汲黯的犯颜直谏很感不快,因此汲黯也就无法在汉武帝身边久居亲近官职,多次被外放到地方任职,还曾经因小小的过失而被免官,归隐田园多年。
汲黯不仅敢于直言进谏,而且遇到问题勇于负责,绝没有一般官员的犹豫和观望之态。河内郡失火,烧毁千余家,汉武帝派遣汲黯前往了解火灾情况。汲黯发现火灾的损失其实有限,倒是当地的水旱灾害涉及万余家,严重到“父子相食”的程度。敢作敢为的汲黯当即决定,以所持皇帝发给的“节”为凭据,代传皇帝旨意命令河内郡的官员打开官仓分发粮食以赈济贫民。汲黯的做法,救了一方百姓,却犯了“矫制”的重罪。他一回到朝廷立即“自劾”,提出愿意为“矫制”行为负责。汉武帝鉴于他为国为民的一片诚心,下令免于究办。汲黯还是一位务实、能干而有个性的官员。他按照黄老学派的政治学说行事,“治官民好清静”,“责大指而已,不细苛”, 只是责成大体意指。不苛求细节。在所任地方官职上都取得了很好的政绩。
名臣的政治品格与个人魅力,是可以被传诵、被升华、被神化的。汉代人甚至于相信,淮南王刘安图谋造反之时,对于满朝文武官员视若无物,唯独忌惮汲黯一人,据说刘安曾感叹:“(汲)黯好直谏,守节死义;至说公孙弘等,如发蒙耳。”敢于正直进谏的大臣能否产生这样的威慑力量,后世的人们不妨见仁见智,而汉代人对此是津津乐道的。西汉后期的名臣李寻就有这样的一段议论:“闻往者淮南王作谋之时,其所难者,独有汲黯,以为公孙弘等不足言也。”其余西汉名臣黄霸、谷永、贾捐之也把汲黯尊为官吏的楷模。当时舆论把他视为诤谏之臣的代表,不再称呼他的本名,干脆爱称为“汲直”。后世许多敢于直谏的名臣都从汲黯身上找到了力量的源泉。这位“临大节而不可夺”的传奇人物、伟岸丈夫,也因此而千古留名。
我像淮阳太守汲黯经常卧病,偶而喝杯酒解忧愁,客居异乡衣袖上结满清霜,只有与灯烛作伴。
台阶下的积雪像是堆簇着的洁白的梨花,明年又有谁在此凭依栏杆?
会昌二年(842),杜牧四十岁时,受当时宰相李德裕的排挤,被外放为黄州刺史,其后又转池州、睦州等地。此诗可能作于睦州。
“淮阳多病偶求欢”,淮阳,指西汉汲黯。汲黯因刚直敢言,屡次切谏,数被外放。在出任东海太守时,虽卧病不视事,而能大治。后又拜为淮阳太守,他流着泪对汉武帝说:“臣尝有狗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汉书。汲黯传》),要求留在京师,但遭拒绝。汲黯最后就死于淮阳。诗人以汲黯自比,正是暗示自己由于耿介直言而被排挤出京的。“偶求欢”的“欢”,指代酒,暗点诗题“饮”字,表明诗人愁思郁积,难以排遣,今夜只能借酒浇愁,以求得片刻慰藉。这一句语意沉痛而措辞委婉。第二句“客袖侵霜与烛盘”,进一步抒写作客他乡的失意情怀。天寒岁暮,秉烛独饮,吊影自伤,愤悱无告,更觉寂寞悲凉。“霜”,在这里含风霜、风尘之意,不仅与“初冬”暗合,更暗示作者心境的孤寒。“客袖”已见乡思之切,“侵霜”更增流徙之苦,只此四字,概括了多年来的游宦生涯,饱含了多少辛酸!“烛盘”,则关合题面中的“夜饮”,真是语不虚设。寥寥七字,勾勒出一个在烛光下自斟自饮、幽独苦闷的诗人形象。
上两句写室内饮酒,第三句忽然插入写景:“砌下梨花一堆雪”,是颇具匠心的。看来诗人独斟独饮,并不能释忧解愁。于是他罢酒辍饮,凭栏而立,但见朔风阵阵,暮雪纷纷,那阶下积雪象是堆簇着的洁白的梨花。这里看似纯写景色,实则情因景生,寓情于景,包孕极为丰富。诗人烛下独饮,本已孤凄不堪,现在茫茫夜雪更加深了他身世茫茫之感,他不禁想到明年此时又不知身在何处!“明年谁此凭栏杆?”这一问,凝聚着诗人流转无定的困苦、思念故园的情思、仕途不遇的愤慨、壮志难酬的隐痛,是很能发人深思的。
此诗首句用典,点明独酌的原因,透露出情思的抑郁,有笼盖全篇的作用。次句承上实写夜饮,在叙事中进一步烘托忧伤凄惋的情怀。第三句一笔宕开,用写景衬垫一下,不仅使全诗顿生波澜,也使第四句的慨叹更其沉重有力。妙在最后又以问语出之,与前面三个陈述句相映照,更觉音情顿挫,唱叹有致,使结尾有如“撞钟”,清音不绝。明胡震亨说:“牧之诗含思悲凄,流情感慨,抑扬顿挫之节,尤其所长。”玩味此诗,庶几如此。
胡震亨(1569年-1645年 ),明代文学家、藏书家。原字君鬯,后改字孝辕,自号赤城山人,晚号遯叟。浙江海盐武原镇人。先世业儒,藏书万卷。震亨才识通达敏捷,为诸生即怀济世之志。
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中举,后为合肥知县。在任5年,大兴水利,改革官粮运输,颇多善政。崇祯末年,荐补为定州知州,擢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乞归居家。一生嗜书如命,日夕不倦研读,凡秘册僻本、旧典佚事、错差模糊不可卒读者,亦均研读补正,时人称之为博物君子。近人张元济称其为"吾邑第一读书种子"。
一生著述宏富,当时海虞毛氏汲古阁所刻诸书,也大多为胡震亨所编定。胡氏以毕生精力编撰而成的巨卷《唐音统签》,奠定了他在明代研究唐诗诸学者中的巨擘地位,后代学者给以很高的评价。该书以天干为纪,共分10签,甲至壬签辑录唐诗,间加评论;《癸签》33卷则是胡氏研究唐诗心得的结晶,体大思精,内容广博。《唐音统签》为清修《全唐诗》蓝本,原本及抄补之足本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癸签》则于建国后单独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