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奇逸:秋风吹梦录 去棹烟微

主播:聆风于极危 播放:1156最近更新: 2024-01-19
《秋风吹梦录·去棹烟微》序

我本来是个一门心思搞学问,即所谓学院派的学人,该是以学术理智处世间、处事业者。可自己心性却从来奥衍纵横,多情白发三千丈!每每际遇人生大悲哀,痛离酸合的久废穷极之事,总逼迫得我强操长笔快翰,来段段散解自己几十年自成孤诣——很少有人可述说的苦思沉虑。诗成又累我自改自誊,仍不给人看,好像冥冥中有一位读者正傍我肩头哀永无声地阅读,并释然深微地与我心意相临相接。我此时虽道尽途穷,意格尪劣,心里便也好受些了。记得二十多年前一个欢乐鞭炮的除夕之夜,一位后来出了家为尼的同学偶到我单身寝室里来,见我正写一首长诗,她看了未成的诗稿多有感伤地揩泪说:“这大过年的,唉呀!你就想的是这些?”是的,我许多感受与人有些出入,尤是情绪落到那献愁供恨之际,不识时务,无忌讳,唯哀心是抚,独意气大张。斯时所出诗文每多迂疏中的横空盘硬之语,谠言直鲠,大有此身伤罢无归处的苍梧愁予之感。引人读后,纵是心境孤清者,也会因那其中所寓的沉郁荒犷的更加孤清而隐隐不快!
如此,此集中情感之诗特多。几十年生涯虽单居如僧舍,但我却不能如真修的高僧样挣断一切感情的链缚。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说:“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这些诗除了写我自己的身历之外,每当我外出,于那风华清靡的朗月下,见男女百样娇语软声中的那甚至可以让人记忆终生的一颦一笑,每每似可让我领略到,这是人生那芳悱凄美、哀感顽艳中的不朽意绪;于那芦花软飞的村社酒店,见人醉狠了,那不能超生的一张刀嘴中吐出的颤笃笃、酽糊糊的艳趣花事;甚至见人犯了风化条,那悔恨中求开释之心的带雨拖云的难堪与问责;或是白发长叹万事休的枯坐黄昏,终日谁来的辛夷半委的细雨疏疏……都能触动我虚旷玄远、意遗深微的万般心事。“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我虽是个莫管它千秋闲事的可洒脱、也可清旷的人,可这眼中般般重菲的春物,萧飒的秋信,令我回忆,动我浮想,使我移情,让我把种种——甚至人家的际遇从此迁到彼,又从彼变为自己玄想中的舒愉旷快!或衔凄茹叹!极目处,浅有蒲莲,深有葭苇,这般般场景的显浮开合,怎能不催我为目遇的眼底事设想出般般酸心涩意的好事,直到把它们都化为了一种虚无——虚无中渺渺移塞天地,几让我舍不得让它们离去的氛围,这氛围中那杳冥无对的文字呢?
这种事不仅我,只要多情善感的古今文化人都有之,如古人多有“宫词”、“闺情”。李白累有“代别情人”、“观妓”之诗。杜牧便有《见吴秀才与池妓别,因成绝句》、《见刘秀才与池州妓别》之诗。如张充和谈卞之琳写有关她的诗时说:“他(卞氏)诗里面的那些浪漫爱情,完全是诗人自己的想象,所以我说,是无中生有的爱情。”(见《书屋》2010年第6期苏炜《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一文)可那些,真真都是可融为天地之髓的风情!它们荡于千古樱花风中,直是古今同慨呵!这种杳杳魂梦、茫茫天步般的明漪风情造化的氛围,一生都包围着我,甚至潜入到我湛深坚凝的学术理智之余!但我却不能知道这是永恒的痛苦还是半刻的欢悦!永恒的痛苦又怎样?半刻的欢悦又如何?不管怎样,无论如何,我都舍不得它们离开!这种浩荡可乘沧溟的氛围,看来会永远包围着我,直至古寺牢落般的一生也归入黄土青山,去到细雨梅花已断魂时,方可告休止!那真真是一寸浮想一寸灰,寸灰寸想痴人心呵!对这些美好的东西,是放失呢还是存留?存留会被人认为“风月高段”、“情歌老手”。可放失的危险就更大了,你等于是放失了你人生当日情抱中几分之一的欣怨与感情。那虽多不直接来源于你,可它却是与你最最珍视和真实的云怀霞想息息相通的呵!想到《诗经》之于孔夫子,与我青壮年时读过的《昭明文选》之于萧统,他们便最大限度地留下了古人心中最让人珍视的男女情谊。后人只会对他们留下的断纨零素中的纵心孤往感之不尽,哪会有一点道孤情易斜的责难呢?以故,我方大胆地把自己积下来的感情之诗,安耐毁誉、八风不动地装入本诗集中了。
时时翻动这部分诗,呵!这世间,不管你身上有多大的孤愤力学的担待;不管你的魂灵有多么超然遗世的英挺;不管你的理想有多么孤高强奋的自许;不管你的精神有多么谦虚冲约的澄澈!可一个纵任天倪的“情”字怎生了得!一生行迹如浮沤生灭,情却不忍灭的这“情”字呵!它不是一条鞭子吗?我从来就认为那是一条上帝之鞭!它每天无时无刻不在抽打着我们每一个人,把那挣扎着想爬上欲海彼岸的人又抽下海去,在这鞭子抽打的痛苦与迫害狂的欢乐中,我总听到一个来自天堂与地狱交杂的声音自笑中高吼着:“去罢!情天欲海哟!大胆驾着你那本性的蒲帆去闯荡吧!”每个人的人生都在这高悬的“上帝之鞭”下,都只是短暂欢乐的长时痛苦中的服刑之囚呵!众人不是都在服刑时尽情地领略那痛苦中秒忽放为永恒的最大愉快吗?
呵!我这本超生又罪悔的诗集呵!它笔底虽常带有枯夜的寒灯生绿,可那幽绿似又如忧带青山色的段段狎燕的灵魂,在几十年骨青髓绿的人生里飞溅翻滚,怎忍割裂舍弃它呢!尤是而今虽已千山素月分辉,江皋抚舷低啸了,荣进之心日颓,可一当回想起当年那抑塞磊落气中的志意盘桓与平生纵怀,回想起当年遇事生风,为人傲忽中意趣湛妙的万象起灭,百灵奔赴,千虑趁才……般般情谊声迹,怎不如孤庵中传灯的老僧披藏寻经时,领来的黄叶底阵阵吹梦秋风,潜销暗铄中把一生的梦魇已吹入时光那孤棹远去的碧虚了,远到紫烟中微茫不辨……

2008年7月25日
于成都,四川大学历史系
后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