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憾还诸天地

唐端正 | 敬悼韬晦兄：缺憾还诸天地

　　人生总是有遗憾的，但正如沈葆桢所云：“缺憾还诸天地，是创格完人。”

　　人生七十古来稀，韬晦兄以七十八高龄辞世，他有无遗憾呢？肯定有，但他的遗憾能否还诸天地呢？

　　韬晦兄早年从罗时宪先生学佛，入新亚研究所后，得唐师君毅先生的赏识，负笈东瀛。归来后，任教新亚书院哲学系。唐先生曾说：如果多几个像霍韬晦的学生，新亚便有办法了。可见唐先生对韬晦兄的重视。而韬晦兄对唐师的恩遇，亦终身不忘。

韬晦兄在三十多年前，以学者身份，与几位朋友创办法住学会。法住于世，就是文化不亡的意思。他胸襟阔大，从事果敢，初期与他合作的朋友，并不理解，终于拆伙。他就本着一己的信念，以狮子奋迅的精神，在被称为文化沙漠的香港，只凭着书生志气，创建起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法住机构主张专业人士应有第二学位，以加深专业人士的文化修养。用什么来号召专业人士呢？他的号召能对应我们这个时代吗？能引起世人的共鸣吗？

　　要对应我们这个时代，便要认识我们这个时代。韬晦兄是怎样认识我们这个时代呢？他曾说：“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一个迷失的时代，一个虚无的时代，一个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向前行的时代。”他审视近代西方文化以科学为名的十九世纪，先有达尔文写出进化论，再有马克斯的唯物辩证法和唯物史观，都强调外在于人的力量对人的控制。及佛洛伊德出，更把这决定力量下降到潜意识与无意识的本能世界。所谓性驱力、性爱欲，都是一股盲目的、非理性的和非道德的本能。这本能冲动唯一服从的是快乐原则，求取原始的满足，对生命的崇高伟大完全无知。二十世纪以后，科技飞跃发展，在巨大的生产机器和统治机器之下，人受到种种压迫，使现代社会成为一个肢解人性的社会，一切成为平面化的多元。对于人是谁的问题，只能由生物学、生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去回答，分崩离析，使一个能自作主宰的统一人格，一去不复返。人在无边的压力、极小的空间中，只能孤立地觅取极有限的安全，在消费经济的主导下，躲回爱欲世界，跟着市场走。人只有市场价值，没有自身的价值可言。社会变成极端的功利主义，人只是市场经济大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西方所标榜的民主、自由，也由价值理性的失落，人所追求的幸福，平面化地拉回到最原始的本能欲望上。自由人权都只能由自身的利益打算，再没有仁爱正义的理想。因此，为了一己的利益，可以退出TTP协议、巴黎协议、伊核协议、世贸协议、人权委员会，甚至拆散移民的骨肉，也可以假公利之名而行。一旦地球的资源枯竭、环境污染，为争夺资源、争夺市场而导致的战争，人类便难免同归于尽，这就是今天西方现代化所主导的世界。

　　面对这样一个宗教死亡、道德败坏、价值混乱、没有远见、没有方向、没有未来，而难免同归于尽的世界，不能不使人震动。韬晦兄由于一念不忍，不忍时代沉沦，不忍众生受苦、不忍志士歧路、不忍自己白过，便要以狮子奋迅、菩萨精神加以救治。

　　用什么办法救治呢？韬晦兄回到传统的东方文化中找资粮。东方文化的智慧是君子不器，不是要人只成一个专家、一个工具，而是要开发我们作为价值主体的生命，四通八达地完成一个完美的人格。儒家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佛家要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数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这一切伟大的理想，均本于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性情、我们的心。韬晦兄说：“理想根植于人心人性，亦即根植于生命，一切文化都要向生命回归。”诚是生命的本体，情是生命的风姿。法住初期标举天地唯诚、天地唯情，倡导回归东方的生命之学。

韬晦兄宣扬的生命佛学，是要将教条化的佛学，回归到生命的成长上，他认为佛说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并非要成立一个宇宙观，而是要我们认清理想之源、动力所在。其真正讯息，是要我们回归到自己的心识、自性自渡，不靠他渡，从开发我们的心识来自当菩萨。

　　生命儒学也是要我们见证生命的动力在仁心良知。恻隐之仁就是不忍人之心，是痛痒相关之情、知善知恶的良知，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这好恶便驱使我们去为善去恶。故仁心良知，是一切行动的根源。

　　韬晦兄由生命的震动、性情的不忍，便首先创办法住出版社，出版《法灯》月刊、《法言》双月刊、《性情文化》双月刊、霍韬晦思想系列与小品系列；创办中医专业学院及门诊部；创设「喜耀生命」课程，提倡生命教育；创建喜耀粤西学校、新加坡喜耀文化学会、东亚人文研究所、马来西亚喜耀文化学会及学校；在广东肇庆风景区建设占地七百亩的抱绿山庄，供学员读书、静养、培训，以及推动生态文明之用。

　　从一九八一年起，韬晦兄由唐师母确定为《唐君毅全集》之主编及执行秘书。由一九八八年起，召开国际学术会议共达十届之多。首届以纪念唐君毅先生逝世十周年为题，创两岸三地儒家学者首次交流之先河；七年后再在唐先生故乡与四川社会科学院合办第二届唐君毅会议；二〇〇六年，又在北京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合办唐君毅思想与当今世界研讨会，并举办由韬晦兄主编之唐君毅著作选出版介绍会。二〇〇九年，与两岸三地学者在抱绿山庄联合发表百年儒学宣言。

　　除此，法住文化书院还设有喜耀书屋、喜耀茶轩，学会亦提供各项文化活动，如人文讲座、亲亲教育、理想家庭、理想父母、明日领袖、企业沙龙、人文逸韵之艺术表演等。二〇一〇年，由费明仪小姐领衔，在香港大会堂举办性情歌曲音乐会三场。性情歌曲之歌词，均由韬晦兄撰作，情感真切，励志感人。陈弘毅教授说：“性情歌曲不但旋律优美动听，它们的歌词更洋溢着对人生真理和美善的追求。”它鼓舞着学员奋起勇往，只是付出，不须拥有。

　　此外韬晦兄又亲自带领学员作多次文化之旅，如印度佛迹之旅、中国书院之旅、孔子知命之旅，追怀古训，就地指点，使学员之生命，在思古之幽情中，与古圣哲感通为一。

　　现在法住机构在观塘，占地二万呎以上。入其门，陈设典雅，书画摆设，琳琅满目，更有一珍宝馆，收藏了国宝级的古代木雕巨型佛像数十尊，栩栩如生，价值连城，叹为观止。凡此，皆足以怡养性灵。

　　以上所述，只是法住三十多年来活动之荦荦大者，皆由韬晦兄之心血所成。他除了筹划和督促总总活动外，还要为期刊撰写文章，光是《法灯》月刊，每期必有他两篇巨作。而他所开的课程，包括佛学、儒学、六艺学、诸子学、王道与商道、优质民主、企业管理等，简直像个通天晓，因此世人推他为思想家、教育家、国学大师，甚至企业家。钱伟长先生主编二十世纪中国哲学家中，也推举韬晦兄为哲学家，韦政通先生更推崇他为现代孔子。

　　韬晦兄至诚不息，心无疲厌，吃紧为人，分秒必争。然而，岁月无情，近几年他的头发白了，形容也逐渐变得苍老，关心他健康的人都劝他好好休息。他在今年初纪念唐师君毅的叙会中，也曾透露过自觉身体不如前的端倪。他表面是说唐先生，实际也反映了他自己。他说：“人到了某个年纪，身体的局限就出来了，体力不支，就算神仙也没办法，但是你不能退，因为大家都望着你，大家都要求你，你不可退一步。唐先生就是这样，上课直到死前一日。”又说：“理想无穷无尽，不是贪心，不是为出名，而是因为关怀很远，想将世界变好，须放下自己，忘掉自己，付出自己，全心投入。虽然大家都劝我休息，但唐先生的形象在前，我不可以偷懒，不可以自己说辛苦。”又说：“读书容易，写文章容易，建立理论容易。但记住：做事难，做理想的事更难，因为你面对无数人、无数声音、无数批评、无数要求，乃至被误解、诽谤、抹黑、打击。真正的做人，要通过做事方知。空口讲做人，非中国传统儒家的真精神。”言下感触甚深，不禁悲从中来，流下数行男儿泪。但在去年三月六日，法住为他庆祝七十七岁寿辰的晚宴中，他还撰写“志士耆年心在史，书生意气势如虹”的对联，并即席吟诵宋词数首，声调铿锵，意气风发。他在这天的讲词中说：“尽管我年纪大了，但我现在教的书更多了，写的文章更多了，因为我要和时间赛跑。同学们关心我，想我多休息，我妻子甚至说：事情二百年都做不完的。的确是，或者二千年都做不完，但总要有人做。如果没有人做，怎么接下去呢？”又说：“我的身体近来也感到有障碍，很想做些事，但力不从心，但我考虑的不是自己，我每天思考的，都是这个世界如何得到改善，我认为，人要觉醒了，才有路可行。”他之所以不愿休息，要撑下去，是要为往圣继绝学。不可以偷懒，不可以说辛苦，放下自己，付出自己。正如范佐浩先生所云：“他是舍命去传承我们老祖宗的智慧的。”

　　请问：韬晦兄这样一个无私奉献、鞠躬尽瘁的生命，如有遗憾，我们还能责成他么？难道不可以将缺憾还诸天地，许他是个完人吗？

　　辛弃疾悼朱熹文有云：“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谨上挽联曰：

　　圣贤抱负 志在青史 鞠躬尽瘁 此生应无遗恨

　　菩萨精神 心无疲厌 法教长存 世界将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