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篇序言-历史长河中埋藏的生命线

一、思维导图

二、原文文稿

历史的影响积淀成为文化，文化影响群体的选择，最终决定现实与未来的走向。在这个意义上，过去塑造现在并将影响未来。历史中隐藏着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那么，我们的文化究竟有着怎样的特点，这些特点又是怎样形成的？这是我们在文化板块当中，要讨论的问题。

关于我们的文化，有两种特别常见的错误说法，一种是认为我们什么都好，五千年文明光辉灿烂，各种领先，各种发达，直到1840。这种错误说法常常让我想起我的一个女朋友的经历。她是台湾人，二十几年前远嫁德国。昭君出塞去和番，责任重大——临别之际，父亲谆谆教诲，嘱咐她“一定要发扬我们中华妇女的传统美德，勤劳贤惠。”女友到了德国，慢慢就发现，她的德国婆婆、德国大姑子、都比她要勤劳得多、能干得多。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表情夸张地说“我婆婆干净得连一块抹布都要熨”，说完哈哈大笑，笑罢，她爽利地做出了总结：“哪有什么‘中华妇女的传统美德’啊，比人家差远了！”这话是她的经验之谈，有道理，只是不够准确。

准确地说，中华妇女的确有这些传统美德，但是，这些传统美德却不是“中华妇女”所独占。就个人经历而言，在家务方面，我接触过的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都有能干得让我望洋兴叹的，当然也有和我差不多、或者不如我勤劳勇敢的。勤劳、勇敢、贤惠、节俭、朴素、积极进取，这些美德是人类所共通的。就像我的英国房东女士所说的“People are people.”人就是人。中国文化绝不是一片灿灿无瑕疵什么都好的。认为五千年文明什么都好，这是一种错误说法。

另外一种对中国文化的错误说法，则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认为中国的过去是漆黑一片的，是腐朽堕落的古代社会，落后保守，专制强横，摧残人性。这当然也是不对的。特别有意思的是，这两种完全矛盾的说法可能会从同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当需要对抗外来文化的时候，五千年就开始光辉灿烂了，简直要亮瞎人眼；当需要跟过去决裂、谱新曲唱新歌的时候，漫长的古代就是一片漆黑，一无是处的了。同一个人，上午一个会，讲五千年文明光辉灿烂，下午一个会，谴责黑暗落后的古代。他本人似乎也不会觉得违和，他的听众，我们假定是同一批人，也很少会有人质问他说：“你上午讲的和下午讲的，难道不是同一个过去吗？”

两种说法之互相矛盾，明显的就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但是这种明显的自相矛盾却会被说话人和听众同时忽略。明明就在那里，可是没有人会在意，更不会有人提起警惕。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隐藏在这种现象背后的，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上午要抵制外来的东西，当然得说中华传统就是好，没理由不好。下午要另谱新曲，那当然就要抛弃过去——不破旧怎么立新？所以，上午讲五千年灿烂是对的，因为它符合那个场合的需要；下午讲古代保守落后也是对的，同样因为它符合这个场合需要。至于“灿烂的五千年”与“落后保守的古代”是否是一个过去，过去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通常没有人关心。

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正是我们民族文化传统当中的一个痼疾。我们喜欢不择手段地追求成功，这其实是法家态度。儒家是主张路径与目标都要符合仁义的，比如荀子说“杀一人，行一不义，虽得天下不为”，“即使能得到天下，也不能杀一个无辜的人、做一件不义的事。”做    同一件事情，实现同一个目标，如果追求路径与目标的双重正义，不愿意偷奸取巧超近道，那么，必然是要绕远的，要花更长的时间、更多的精力。所以，古人说儒家是“迂远”，孔子迂，孟子迂，所有纯粹的儒家都迂。

但是这种迂远的追求在古代中国一直都只是理想主义者的梦想，很少能成为政治思想的主流。这是由于中国历史的推进方式所决定的。从封建到帝制，是靠武力攘夺，帝制时代每一次改朝换代，也是靠武力攘夺。

靠武力打下来的天下，政权稳定之后会随即推行儒家伦理秩序，宣传忠孝仁义。一个有能力存续百年以上的朝代会慢慢消除“马上得天下”的影响，逐渐建立起本朝统治的合法性，培养官员百姓对一家一姓的忠诚。而在那些比较短命的朝代里，那就是赤裸裸的实力政治逻辑，比如唐宋之间的五代，“五十三年之间，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国被弑者八，长者十余岁，甚者三四岁而亡”，被欧阳修称为极乱之世。在五代时期，就有人敢公开宣称“天子，兵强马壮者得为之”“长枪大马得天下”。这种推进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让我们民族具有一种不服输、力争上游的性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每个人都有机会。但是，它也让我们在骨子里是崇尚势力的。

而且，这种东西限制了中国人对真实的追求。新朝代在马上得天下之后，必须运用天命论对前朝的灭亡进行道德解释。在由胜利者书写的史书中，亡国之君荒淫无道得令人发指。可是，现代历史学在对史料进行层层剖析，拂去蒙在过去历史上的层层尘灰之后，却常常会发现，亡国之君有时候不但没那么坏，反而可以是雄才大略的。当道德解释被戳穿，尴尬就来了。这种尴尬，在古代是需要遮掩，但是在今天，当我们已经跳出了朝代更替，当我们不再为任何一个朝代代言，这种尴尬应当成为我们深入历史、剖析民族性格的开端。

传统中国的政治文化结构中，讲的是家国天下，自从帝制以来，中国的社会结构变成了皇帝依靠官僚统治编户齐民，家成为最基本的社会单位。在家与国之间，静止的看，国比家大，比家重要，在时间的长河中看，却是家比国重要，传统的国（朝代）是可以改换的，改朝换代家依旧，所以，国是第二位，家是第一位的。这是中国传统的天下国家。天下国家向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转折，发生在近代，而草根阶层的民族主义觉醒，则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四世同堂》里有一幕，日本人要打进来北平，四世同堂的大家长祁老人嘱咐他的孙媳妇韵梅准备好粮食、一缸咸菜和一缸石头，石头用来顶住院门，可以保一家大小性命无忧，躲进小院成一统，等咸菜吃完，外面就太平了。但是后来日本人占了北平，饿死了祁老人的曾孙女，破坏了北平人的生活方式，祁老人和他的邻居们这才彻底觉醒，明白，日本人来了不是改朝换代，是外国侵略。不管谁统治，挨过改朝换代的战乱之后，老百姓的日子照过，这是祁老人的旧观念，也是传统中国的事实。这是中国传统的家国观念。

这种观念是由中国大历史造成的。中国与欧洲历史的最大差别之一，就是中国的统一、也就是地理区域内的政治整合完成的特别早。公元前221年就有了第一个统一的大帝国，欧洲的统一至今也没有完成。中国的政治统一不仅完成的早，而且持续的时间长。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每一次分最终都促成了一次更大地理范围、更充分的“合”。中国的政治统一为什么能够长期延续？

因为伴随着政治统一的还有不断深入的文化整合。秦始皇“车同轨、书同文字”，奠定了文化整合的基础。汉字承载着文化，汉字所到之处，文化随之展开，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即是中国人，中国人所居之地即是中国。而且中国很早就发展出极强的文书行政能力。统一的文字，可以相对精确地把中央的指令、精神传达到各个地方，从而建立高度的文化认同。秦朝南郡安陆（在今湖北）的一个小吏，墓中随葬的个人编年史，最后一笔是“廿八，今过安陆。”今是秦始皇，廿八是秦始皇在位的第二十八个年头。这个小吏的宇（空间）和宙（时间）都是由皇帝国家主宰的。在中国人的观念中，皇帝国家一直都占据着不言自明的主导地位。

如果说法家所开创的是文书行政系统。那么，儒家对文化的主要贡献则是教化观念。教化，最简单的理解是自上而下、移风易俗，让老百姓不令而从，非强制，靠的是以身作则，潜移默化。文化的下移是一点一点展开的：春秋战国是第一次高潮，文化冲破了贵族的垄断，开始为普通人所享有；第二次高潮发生在宋朝，雕版印刷让书籍变得容易获得，政府推行重文政策，科举向所有人开放，富裕平民得以“全民投入”科举，就像今天全民投入高考一样。

关于文化中国，可谈的事情太多，不能面面俱到。我把文化板块的内容分为四个单元。第一单元讨论“古人的观念世界”。今人与古人之间的最大隔膜，其实是观念的隔膜。相信什么，便会看见什么；不信的，必视而不见。骄傲的现代人常常笑话古人“迷信”，殊不知，古人的“迷信”中常常蕴藏着政治智慧。古代社会讲究忠孝，看上去一以贯之，实际上，在不同的时期，孝和忠的观念发生过极大的变化。忠孝规范家国秩序，有它自身的逻辑性。今人谈忠谈孝，脱离了古代的制度与文化背景，往往禁不住追问，在逻辑上是有问题的。有什么问题？后面具体讲。第二单元追寻帝制时期主流政治思想的形成过程，即法家与儒家的关系，儒家对法家的改造和儒家的自我改造。第三单元是一个个案分析，谈谈北宋政治文化的兴衰。为什么只谈一个朝代？因为，第一，在朝代更替的历史发展模式当中，大的结构不变，每个朝代的兴衰轨迹基本类似，因此，把一个朝代的故事讲透，比一遍一遍模棱两可地重复各个朝代的故事，更能揭示本质。第二，北宋在帝制时期的政治文明发展史上占有特殊地位，在这个朝代，帝制似乎出现了走出朝代更替的曙光，但最终只是彗星划过天际，没有带来持久的光明。北宋之后，政治文明的发展水平和国家治理水平都在走下坡路。时间不回头，大河向东流，但历史回环曲折，并不勇往直前。第四单元探讨金元以后中国政治思想的走向。

好，这就是我们的历史文化篇的总序，欢迎你和我一起探讨，咱们课程中见啦。

三、名词解释

马上得天下: 五年马上得天下，富贵乐在归故乡。(元·萨都刺《登歌风台》诗)。马上得天下，常与治天下对应使用，用以说明可马上得天下，但不能马上治天下。历史上元朝与清朝的统治者，都是典型的马上得天下，而在得天下后的国家治理问题上，都面临过巨大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