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你入睡——一位多余的家人

2021-01-02 20:00:51 7.1万
声音简介

一位多余的家人

读者读书会 





大姐生了孩子,孩子唤我“大姨”,我的妹妹是“小姨”,而非惯用的“三姨”。

因为“三姨”这普通的两个字,是我们家的禁忌。

我有一个三姨,叫作“梅”。是的,我不知道她的全名。她在家排行最末,上面是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家人唤她“小梅”,我妈常唤她“梅”。每次与妈来姥姥家,走进小院,妈总会唤一声“梅——”。长长的尾音,从二声转成三声,婉转又亲近。

门扇一动,三姨跨过门槛,走出来迎我们,挥着手,一脸的笑。偶尔,她没有出现,等我跑进屋,她才知道来人了。

三姨的听力、言语和智力都有障碍。但她不是聋哑人,也不是智障,只是听力受损,说话不甚清楚,脑子有些愚笨。妈妈向我解释,三姨幼时生病发烧,从炕上摔下来过。

与三姨说话,需要提高声音,凑近她的耳朵。她点点头,咕咕哝哝地说出一些不连续的字词作回应,有时要连带比划。她个头不足一米六,微驼着背,身上肉不多,皮肤又白又干燥,像风干了一样,几乎没有油脂。她总是穿着别人给的衣服,非常朴素。她的头发被姥姥剪得很短,露出双耳,看起来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童真。

记忆里的三姨,一直停留在这番模样,似乎掉进了时间的裂缝,既没有年轻过,也没有衰老过。

姥姥家没有男人。自我有记忆以来,姥姥便和姥爷分居了。舅舅们被自己的妈和姐当作孩子,不作为男性存在。漫长的时间里,姥姥家矗立着两间老房子的僻静院子,只住着两个女人——姥姥与三姨。

三姨没有自己的家。她没有上过学,没有正式工作过,像孩子一样由姥姥照看、使唤。姥姥给三姨洗头,剪头发,催促她换洗衣物。姥姥煮饭,唤三姨吃饭。三姨洗碗抹桌,扫地洗衣,收拾院子,埋头干农活。

有天,我刚走进院子,就听到姥姥低声咒骂:“你也不死!”情绪充沛的几个字,令我震动,和蔼可亲的姥姥忽然变得陌生。

我掀帘进屋,被骂的是三姨。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脸上显出着急的神情,似乎在分辩什么。一看见我,她朝我走过来,露出小孩子告状的神情。她咕哝着,没听两句,我感到不耐烦,装作听不懂,溜过去找姥姥。

姥姥问我饿不饿,忙不迭给我拿好吃的。我吃着零食,将三姨抛在脑后,偶尔朝她瞥一眼,三姨坐在床沿,脑袋耷拉着,两手放在膝盖上,静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类似的场面,我见过很多次。有时是不耐烦地抱怨,有时是大声地指教,有时是声色俱厉地咒骂,少数伴随着对物品的发泄。姥姥是个节俭的人,从未摔打过锅碗瓢盆,但她会握着火钳,用力敲打煤球炉,粗暴地撬掉进风口的盖子,“咣咣咣”,声音听起来无比愤怒。

姥姥为何如此生气,为何要骂三姨?年幼的我粗浅地理解为——姥姥是妈妈,就像我妈骂我一样,她自然也会骂自己的女儿。年纪大一些,我的解读又多出一条:三姨不争气,姥姥恨铁不成钢,姥姥骂她,是为她好。

每次被姥姥吵骂,三姨的反应在几个选项里随机分布:沉默地走开,咕咕哝哝争辩,气愤地小声嚷嚷,忧郁地自言自语。

我从没见过三姨报之以同等或更为激烈的情绪。她的回应毫无底气,像一个不停漏气的皮球,透着一股疲软劲儿。

有次我没躲掉,被她抓住,她模糊地向我叨叨:“说我没成色……说我咋不死……没有成个家……”

我感到吃惊。她竟然可以解读自己的遭遇,知道自己被嫌弃了,也知道为什么被嫌弃。

“三姨为什么没有嫁人?”这个问题我没有问过妈,自己聪明地找到答案——因为没有人想娶她当老婆。

像一株植物,三姨默默扎根在最初萌发的土地上,不曾挪动过。


三姨的妈,我的姥姥,不是虐待狂。

姥姥是一个经历了许多不幸的人。她生于动荡的年月,父亲在被逼着上房梁取东西时失足跌落而死。她唯一的手足兄弟也紧接着惨死,留下姥姥与母亲、几个姐妹相依为命。

无人可依的姥姥不得不变得刚强,一辈子与人保持距离,憎恶向人求助,这种坚硬的过度防御,也被用在与家人的相处中。我不止一次听到妈妈、大姨抱怨姥姥古怪的脾气,哭诉对姥姥的不满。

自尊心强的姥姥,大概无法理解三姨这样不符合世俗标准的存在。在这个大家庭里,三姨处于没有话语权的弱势地位,甚至与我不相上下,且缺少我拥有的孩子特权。

我对她的态度,来自对大人的模仿。看到姥姥骂她,我也觉得三姨惹人厌烦。看到外公、阿姨、舅舅们照顾她,不让她缺衣少食,混合着亲情与怜悯。我也生出一种浅薄的同情,多一点耐心与她讲话。

令我震动的是,除了吃喝拉撒,三姨似乎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天,她朝我走过来,手里拿的不是投喂我的食物,而是一张用过的小学生作业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超出了黄色的田字格,歪歪扭扭,字头上面标注了拼音。

“是不是个这?对不对?”三姨拘谨地笑。

我被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从哪学的大字,瞥了一眼,居然是正确的。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

三姨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副高兴又害羞的样子。此后每次见到我,三姨就像班里最积极的优等生,凑过来问问题。有时不等我回答,她抢先咕哝几句,抬头问我:“是不是?”

被问的次数多了,我变得不耐烦,开始糊弄三姨。“你说的对”“就是这样”“嗯嗯嗯”……其实我根本没有仔细看那薄纸上写的是什么。

听到我肯定的回答,三姨不停地点头,嘴巴上扬,如同小孩子吃到了糖。

时间久了,三姨开始看手边能找得到的任何带字的东西。在她床头的针线筐里,有漂亮女人作封面的《知音》杂志、养生小册子、发黄的掉了封面的《格利弗游记》、装帧劣质的《满分作文集》、孩子们用过的小学课本……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这些书,兴许是别人丢弃的。

我的姐姐妹妹也成了三姨的老师。她把纸片钉起来,上面写满了字词,有的被她画了一个圈,打上问号。等孩子们出现,三姨急不可待地解决这些问号。

“是这意思?”她常这么问,无论她的猜测是否正确,我们都默契地“嗯嗯”“哈哈”,几秒钟支开三姨,根本不认真破解她的问号。

但三姨感到满足,兴奋地挥动一只手,拍打我的胳膊:“是吧?是吧!”她喉咙里发出混沌的笑,坐回床脚看自己收集的小书。

我至今也不知道,她到底识多少字,那些粗糙的印刷物品,她究竟能看懂吗?


2004年,31岁的三姨终于出嫁了。

那天,读小学的我在姥姥家玩,发现气氛与平时大不一样。大姨、妈妈与姥姥围坐着闲聊,不时提到三姨。

三姨在做家务。但屋子干净得很,她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忙碌。似乎觉察到大家在谈论什么,她扭头看,对上了我的目光。她羞赧一笑,红了脸。

她们在谈论三姨要嫁的对象。他是由媒人介绍的,与三姨有相似之处:大龄,没有成家,家里条件很一般。但她们说,他能够匹配三姨,因为他老实,身体健全,脑子没有毛病。

婚事很快定了下来。大家讨论着给三姨添置衣物,准备出嫁物什,气氛一片欢喜。三姨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有人可以长久地照顾她了,悬在众人心头的难题终于要被攻克了。

但大家又都有些沮丧。媒人、外人眼里登对的好事,在亲人看来,还是显得勉强。尽管如此,没人探寻三姨是否真心喜欢这门婚事。

三姨待嫁的日子,姥姥与她的相处得难得平静。

结婚当天,阳光普照,我跟着送亲队伍来到那个男人的家。他家距离姥姥家只有半条街的距离,大家踱着过去。

一个小院子,塞下几张吃酒的红漆圆桌,上面铺的白色塑料膜在小风中抖动。鞭炮声,说笑声,锅碗瓢盆撞击炉灶的声音,桌椅板凳摩擦地面的声音,环境极嘈杂。我攥着瓜子和糖在人群里跑来跑去,看到三姨穿了一身红,旁边站着一个与她一般高的男人,身材还要更瘦小,面皮更皱。

太不起眼了。我不愿意承认,这个陌生的男人,竟成了我的姨夫。他套在宽松的没什么形状的西装里,前胸别着一支红艳艳的塑料喜花。难看的花瓣后面支棱了一圈白色的珠串,十分僵硬。旁边站着一个矮小粗壮的老妇人,看起来凶凶的,是他的妈妈。

三姨和她的新郎被人群簇拥着,从院子里拥到堂屋。我猫在人群里,透过人缝,看见三姨咧嘴笑,神情紧张局促,可脸颊竟是粉色的。

我坐在娘家人那一桌,沉浸在吃席的快乐里,不再注意三姨。一顿饭吃完,人慢慢散去,院子里安静许多。大姨和我妈拉着三姨的手,趴她耳朵边大声说话。

“跟XX好好过”。XX说的是新郎。

“照顾好自己”“好好过日子”“想家了回家”“走了,往后还来看你”……妈妈和大姨嚷着,重复相同的话,眼圈发红,几乎要哭出来。三姨听着,不住地捣头,脸上依旧挂着紧张的笑。

我跟着妈妈走回姥姥家,才意识到,姥姥没有去新郎的家。按照风俗,当妈的不能送嫁。


我以为,以后再难在姥姥家见到三姨了,但婚后几个月,三姨就开始频繁地回姥姥家。我隐约明白这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姥姥与三姨又吵架了。

姥姥大声告诉三姨,她应该回自己的家。三姨不情不愿地离开。不多久,她又回来了。如此来回折腾,最终三姨待在姥姥家再也不走,就像出嫁前一样。

有次我一进门,听见姥姥咬牙切齿地数落三姨。三姨似乎被说急了,激动地顶嘴。她呼哧呼哧喘着气,不完整的词句连在一起,毫无气势。

姥姥拄着火钳用力捣地,粗暴地制止三姨讲话。三姨转过身,走到我跟前,嘴上却没停。她讲话像学舌的孩子,断断续续,只言片语地拼凑出她的婚姻:“对我不好”“骂我不跟他睡”“他妈说养了个废人”“说我不能生不能养”“整天骂”……

三姨的婚姻,短暂得像没有存在过一样,生活就此回到原点。她又开始看书,追着我问某个词是不是她猜测的意思。得到我假模假样的回答,三姨还是很开心,不过没有像过去那样走开。

她一手拿着书,一手挥动着,嘴里重复念叨那个人、那个家的事。

但我和家中所有长辈一样,没有耐心听三姨抱怨,不给她任何回应。她自言自语一会儿,便收了声,默默走开。

2006年夏天,一个闷得透不过气的午后,舅舅给妈打来电话,嚷着:“小梅中暑了!”

妈赶过去,三姨意识不清,浑身大汗,不住地抽搐。送去医院,医生诊断是“热射病”。

最终,三姨没有被抢救回来。天黑透时,妈回来了,对我说,“恁三姨走了。”

一句话没说完,她放声大哭。


大人们没有为三姨举办葬礼,简单料理了后事,再不肯提起与三姨有关的任何事。

多年后,我从妈妈的哭诉中得知一个细节。那个太阳毒辣的午后,三姨蹲在蒸笼一般的院子里,顶着太阳掰玉米,长达几个小时,直至脏器无法承受身体的内源性高温。

三姨一向勤劳,只知埋头干活,不懂疼惜自己。也没有人走到太阳底下制止三姨,告诉她,不用着急,等傍晚天凉一些再接着干。三姨就那样弓着腰背,像牲口一样干活,像牲口一样被炙烤,直到生命的气息彻底消失不见。

现场没有别人,除了三姨,只有姥姥。

“她为啥不管她?”妈向大姨哭着控诉姥姥。我相信,妈是带着一丝恨意的。

我搜索了“热射病”,由于长时间在高温环境进行重体力劳动所致。人会大量出汗,心率过速,脉压增大,最后多器官功能衰竭。每读一个字,我都忍不住往三姨身上对照。那一刻,她该多难受。

漫长的暑假终于过完,我前往姥姥家。踏进熟悉的院子,我感到沉重,甚至有些害怕。三姨的小床摆放得整整齐齐,针线筐里摊着薄薄的杂志,一切一如往常,只是再不会有人凑过来问我字词了。

三姨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所有人都不再提她,像是对自己参与其中的悲剧的集体性回避。

我也回避了,回避了十几年。但我不曾真的遗忘,总想起她招手给我拿吃食、凑过来问我字词的模样。

那么多个午夜,三姨从未入梦。也许,这就是三姨,她还像在世那样,静悄悄地活着,不占用太多空间,不打扰周围人的热闹。

可是,三姨,我真的很想梦见你。我想梦见你拿着写满字的纸片来问我。这次我一定张大眼睛,仔细看你写的释义,郑重地回答你。如果你理解错了,我一定会指出来,手把手教你,说几遍都可以。




用户评论

表情0/300

李玲玲_vz

听得泪流满面

1868823sqwo

说的真好

峰丶哥

听你的故事,是你亲身经历。

王Soeur呐

听哭了。三姨很善良 只是身体有缺陷

溪枫呢

你的故事总是那么平淡却深含情感!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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