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音:乔一
编辑:云杉
这里是深海,几千几万米以下的地域——太阳意兴阑珊的地域,幽黑而黏腻的冰冷、不可期的,使人颓败的。我时常怀疑着,却又尽力相信着我的鲜活,然而屡次退败。直到我听到那个故事,一个久远而近在眼前的,关于黑暗、光明,和生命的故事。
逡巡于此的人鱼世代不生不死,像佛脚下的菩萨罗汉,我们无法言说生命的知觉,只有主动接近死亡,才能在无限地靠近中感受一秒甚至两秒的生命。我们长发深目,尖牙利爪,我们世代渴求着向上,但巨大的压差变化告诉我们,向上,便是去往海面、去往死亡。
殊然是故事的主人公,一条无不普通的人鱼。只是他的尾,却是平着蠢笨地直愣愣地长着,不分尾岔,像一条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招人忌惮。一条蛇一样的人鱼,多骇人,多可怖;当他游经你身边,长发掠过你的肩,蓦地将那“蛇尾”转过(甚至转过你的尾),多骇人,多可怖。
由此他便沉默许多,在草丛里蜗居着,很少说话,或者说很少和别人说话。
一条银鱼,是他的…或者说什么都好,银鱼只是银鱼罢了。
银鱼曾去过上面,它幼小的身躯承受得住压差的变化,它常和殊然相对,静默。可静默的当儿,又常谈些什么,他们心领神会。
“上面是什么样的呢?”殊然有一日这样问银鱼。
“……”银鱼转了转它空洞的眼,只吐出几个剔透的泡泡,漂到了殊然面前。
“噗”,破了。
“这可是去过上面的银鱼吐出的泡泡啊!”殊然听着那一声泡泡破开的声响,心里艳羡着一粒泡沫的裂开。
“上面究竟是什么样呢?”殊然今天是不甘心的殊然。
银鱼摆了摆尾,悠悠地转过身背对着殊然,迎着光亮,向上游去,无限变小。殊然仍保持着“庞然巨物”应有的姿态,在幽暗的深海。
银鱼在一个月以后游了回来,仍与殊然对视——一个盘踞在水草丛中,一个无所倚待地静悬在那里。
殊然闻到了银鱼身上不同寻常的味道,他说不清,反正是很好的味道,像风,也许是风的味道。
殊然真的感激银鱼,他展开他的尾游过去,冲着银鱼的周身贪婪地闻嗅了一下,把所有新的气息都消磨殆尽了。他睁开迷醉的眼时,就又只剩下了先前陈腐的味。殊然成了一个“瘾君子”,不过是对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上了瘾。
或许银鱼对殊然真的纵容吧,下一次它旅途归来的时候,殊然望到了一大群的闪着银光的银鱼,他几乎分不清哪一条是他的银鱼。他只是看到了像气象万千的海面之上一样的蜃楼,气味却是真实存在的——也许这次是阳光,阳光的味道。“阳光是更博大而具有冲击力的味道”,殊然这样想,又这样叹息。壮大的银鱼群围绕着盘坐的殊然,像一扇巨大而新奇的贝壳,乘着初生的维纳斯。
殊然的银鱼没有组成那个“贝壳”,它许久都没有露面,好像它本身便是这一个“贝壳”。而殊然却只迷醉在“阳光”里了,他喜欢银鱼的礼物。
有微微的震感,仿佛只是一小股气流冲破了真空的囊一般,晃动了殊然的一丝愧疚。
他游离了那个“贝壳”,大约是想起了他的那条银鱼,银鱼呢?
银鱼呢?
殊然的尾尖刚一脱离那张开的“贝壳”,便有数条早已伺在暗处的人鱼冲了过去,嗅着些残羹剩饭,银鱼群却索然无味地解散了那个美好的寓所,成了各自各的银鱼。
殊然的那条在远处,向着他游来,(对了,是这条了)仿佛还带着很刺鼻的黏腻气味。殊然有些失望了。
然而不是气味,这次不是气味。
是血。银鱼的血,殊然的那条银鱼的血,是断尾的银鱼,所以才误了“佳期”去见殊然。而彼时的殊然,正迷醉着。
血。
殊然开始惊慌,他用嘴去吻银鱼的伤处,却于事无补。银鱼在向下,向下。
“!!”殊然想喊回银鱼,但他该怎么喊呢?
银鱼微笑地看着殊然,“有鲨鱼。”
原来,它会说的。它会说,它活过,它爱过,还会死。它是未被世界忽略的生命。
“你不要死,还是陪着我吧!银鱼!”殊然不知道鲨鱼,他以为只是另一种银鱼。他只渴望在这不可期的幽暗里,不要失去他的银鱼,他的光明。
光明?相对于不生不死的人鱼来说,这是被天地锁住的禁区,触碰不到的乐园。
那头巨大的刿子手还是来了,是被鱼群吸引来的。
鱼群被鲨冲散了,它便一口一条,没有血迹。而殊然只凝固般与银鱼对视着,银鱼不动,在向下,向下无限变小。我们都听不到,这深海里,殊然那藏在真空中的绝望和极悄无声息的大喊大叫。
鲨鱼结束了杀戮,他不吃人鱼,费事,损阴鸷。
海下又静了起来,静得让人狂燥,黏腻的静。
殊然终于还是失掉了银鱼,失掉了光明。又能怎么办呢?在一条人鱼的漫漫生涯中,拥有一条银鱼是已经万幸。
由是,他便更静默了。真的不再说话了。然而内心的记忆仿佛痒刺,抓挠他,“风”“阳光”“海面”抓挠他。可一切又好像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空无人烟的海底诉说过什么吗?
“银鱼,上面究竟究竟是什么样呢?”
殊然做了一个决定,是他与自己的盟誓,他必须为之,否则他永远只是一条长尾的东西,是配不上拥有光明的。
他要向上,向着海面,向着期许已久的光明,向着波澜壮阔的死亡!他为这个想法而微笑了。
“噗!”
银鱼仿佛又吐了一个泡泡,幻影一样的,仍然心领神会。
殊然对着对面笑了许久,终于他展开了尾,向人鱼群聚居的中心地带游去。
“向上去啦!”他对着蜗居的人鱼群迅疾而沙哑地呐喊,又仿佛只是给自己打气。他全部展开了自己,是全部都展开了的。
他终于还是向上游去,在几百几千米以下的沟渠,以一个渴求的姿态向着海面游去。黏腻的海水渡上了明丽而决绝、奇谲而熟悉的气息,所有未曾谋面的感觉裹携着殊然,裹携一个微笑,向着更澈明的、天堂一般的终点游去。
我可以在那黏腻的海底看到,一片巨大的红,侵染了好大一片的海域,像生命,或许就是生命。
殊然的眼底终于看到了阳光,他是幸福地亲睹了整个自己的一生的人鱼。
这是由黑暗生发的对光明的渴望,所以在生命结束后我微笑了。我将看着这一片红,微笑地看着这生命的红,我明白或许就像殊然对海面之上的向往一样,所谓人鱼的梦想,不过是向死而生的渴望。
昱恬酱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