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艺伎文化：她随风易逝，她坚韧不拔

导读

如果刻薄一点，撇开艺伎的艺术性，我们也许能说，艺伎文化是一种男权文化。但正如开篇所说，暧昧更多是一种审美体验，而非道德审判。在美学的滤镜之下，我们发现，正因为艺伎文化场中两性的对抗，倒使得女性具有了一种坚韧不拔又随风易逝的美感。

用哲学家九鬼周造的话来说就是，艺伎文化，是一种带有了“粹”属性的女版武士道精神。本集继续从偶然性哲学看暧昧文化，一起来听听女性在艺伎场中的媚态、骨气与谛观。

文稿

各位听友大家好，我是徐英瑾。非常开心，今天又和大家来分享暧昧的话题。上面一期节目我们主要对日本暧昧文化在美学审美原则中的体现做了阐述，今天我们将讨论另外一个与之相关的话题，也就是说，如果把人和人的关系当成艺术品来经营的话，这里面的审美原则是什么。

如果要讨论这个审美原则，我们就要使用到一个新的概念，“粹”，这是九鬼周造所提出来的一个审美范畴，他也从偶然性的哲学进行讨论了。大家可能听了这个概念以后，觉得云山雾罩的，不理解。不要紧，这个概念和日本的艺妓文化是有关的。

艺伎所服务的是一种柏拉图恋爱

什么叫艺伎？大家有可能看过一部电影《艺伎回忆录》，大致会有了解，一言以蔽之，主要是女性对于男性的一种有偿陪侍活动，请注意这个活动，这类的商业的经营活动并不牵涉到肉体关系。它本身就是一个仅仅是通过艺术才能和姣好的面容来取悦男性顾客的一个行当，这个行当可以被归类为艺术家。

《艺伎回忆录》官方剧照，2005

要知道在中世纪的时候，一个艺伎十岁就开始从艺了。要等到二战结束以后，出于保护女性受教育权的理由，才规定一定要十四、五岁，初中读完以后，再接受艺伎的训练。但尽管如此，一个艺伎也要经历四年到五年的训练期，才能够出来从事各种各样的接待服务。这些训练包括了文化、礼仪、语言、装饰、诗书乐器，怎么鞠躬，怎么针灸，怎么一言一行，如何体现出一种高贵、稳重。比如吃肉豆腐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吃东西的时候不能破坏唇彩，等等。

从事这个行当，一是不能和男性发生肉体关系，因为有人监督。另外一个很重要的是，如果要结婚，要恋爱，要生孩子，这都没问题，但得离开这个行当，才能干这个事。在这行当里面，是绝对要清白的，否则会遭到被行业开除的厄运。

这就是艺伎行当的一个实质，这个行当，应该说在我们国家当下的文化中没有一个直接的对应物，所以它非常难以定位。那这到底算什么呢？你可以说艺伎所提供服务的场所，是为男性的精神提供休憩的。这种休憩的场所，本身可以让他们暂时地投入一场半真半假的精神恋爱。

为什么说半真半假？就它假的一面而言，这肯定不能当真。因为这是婚外的关系，而且男性也不可能对艺伎从业者有什么承诺，它就是个短暂的商业关系。为什么要半真？因为双方在特定时空中投入的情感都是真的。艺伎是真心实意地为你表演，男性也是真心实意地享受她的表演，两者之间可能有很深的精神上的默契，可能会成为文化和音乐上的知音，这完全是可能的。

所以日本文化就给了一个可能的空间，让男性可以合法地并且合乎社会道德地，暂时和另外一个女性产生短暂的柏拉图精神之恋。那这和自己的女朋友有什么不一样？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因为毕竟艺伎是经过长期训练的，她在诗书礼仪方面的才能，不是一般的东京或大阪的白领女孩子所能比拟的。因为她是专业人士，她是艺术家，在这方面她可以把男性的心理服侍得服服帖帖的。

艺伎文化中有三重对抗

九鬼周造写过一本书，《粹的构造》，这本书的核心内容就是要讨论艺伎文化里的“粹”。一方面它体现了艺伎文化中男女邂逅产生思想火花的过程是一种暧昧现象，同时它又说明了九鬼周造的偶然性哲学对日本文化暧昧性的覆盖。在这个过程中，有三种对抗在艺伎文化中就体现出来了。

第一种对抗就是阴和阳之间的对抗。什么叫阴和阳的对抗呢？日本社会和中国社会很类似，都是男性主导的社会，男性说了算，女性比较屈从。这个问题，有可能在日本更明显一点，我们今天中国女性地位稍微还会高一点。在艺伎文化里面，显然它的主导力量是男人，花银子的就是爷，女性就要屈从于他。但是男性又必须要遭遇到女性，才能够把这个游戏完成。如果今天正好艺伎的场所不开门，男性也没办法完成这次消费。所以就有一个女性的力量和男性力量的对抗，这个对抗是使得顾客和从业者得以邂逅的第一股力量。

第二重对抗是商业逻辑和具体人事安排之间的对抗。商业逻辑是指，艺伎它本身是一个消费活动，你要去花钱。你不花钱，人家要把你赶出来的。而且我们不得不承认，现在艺伎的消费价格是非常高的，因为战后日本甚至在京都这种地方，艺伎的从业人数数量是大大减少了，要找高级艺伎要花不少的钱。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必须要得有钱，才有能力进入消费场所。但同时你有钱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因为你要艺伎的组织方组织恰当的人力满足你。比如你今天特别要芳子小姐，芳子小姐今天人不舒服了，她就问你，美季子行不行？结果美季子来了，很美，几次表演以后，你觉得芳子表演还没有美季子好。这就特别好玩了，一方面你要有钱才能够加入游戏，另外一方面，具体是谁给你表演，这里面带有很多偶然性。

那么第三重碰撞是什么？就是男性的生物学特征，这里我引用一些社会生物学家的观点。男性产生精子的生物学成本相对来说比较低廉，女性产生卵子的生物学成本相对高昂，所以男性在两性交往当中，趋向于通过广种薄收的方式，来提高自己基因的传播机会。这客观上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男性在男女关系和性关系上会采取更为主动的姿态。

这是个生物学的描述，并不意味着在道德上就可以，这是生物学上的说法。生物学的必然性，使得男性很容易陷入对自己所喜欢的艺妓表演者的性幻想，他很希望把性幻想变成现实。但是必然性又遭到了另外一股力量的对抗，就是艺伎游戏规则所体现的不可能性。这不可行的不可能性内容是什么？按照艺伎的游戏规则，艺伎的表演，本身不牵涉卖身的环节，甚至是有人进行监督的，干了就不行，你如果想玩粗的，她可以打电话叫警察，让警察叔叔把你押到局子里去。你不要以为你可以为所欲为，有了钱就可以干这种事儿。

艺伎文化中“粹”的三种状态

前面的节目里已经讲过了，所谓的偶然性无非就是必然性的车轮碾压不可能性地面所产生的火花，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火花是怎么产生的，现在我们要从一个更为较宏观的层面，来讨论艺伎文化的暧昧性背后的偶然性哲学根据。“粹”，已经说过了，如果你能够在艺伎从业中表现出一种云淡风轻的精神状态，这种状态就称之为“粹”。下面我们就要围绕这一点，进入一些具体的环节，来讨论“粹”在艺伎文化中所具有的三种状态。

“粹”的第一个表现形态就是媚态。什么叫媚态？你想想看，不管怎么说男性是来花钱的，而且艺伎之间也是有竞争关系的，一个艺伎从业者，必须要表现出媚态，来吸引男性参加两性互动的游戏，艺伎的游戏才能够继续下去。请注意媚态不能露骨，九鬼周造他特别欣赏日本女孩子美的方式是什么？就是在和服的上端，脖领这里，露出颀长的脖子，但不能露得太多，就一点点就可以了，太多就坏了，这就是媚态。

为了表现这样一种暧昧的关系，就是既要媚态又不能露骨，九鬼周造就举了个例子，“勇士不能够追上乌龟”。古希腊哲学有个很有意思的诡辩，就是勇士是追不上乌龟的，乌龟比勇士先跑一千米，不管勇士在以后的时间里又往前跑了多少距离，乌龟也会在同样的时间段里，往前面蹭这么一点点，所以勇士和乌龟之间距离的差距永远不能缩小，总有这么一点点。

这一段辩论和日本哲学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九鬼周造很聪明，他把一个古希腊的故事放到了现代日本哲学的阐述语境里。他说，女孩子就是乌龟，男生就是勇士。女孩先跑一段，“你来追我，你来追我”，男生在后面追，追得满头大汗，但是怎么追，就差一小口气追不到。所以女孩要体现自己的价值，就是既要让男生追自己，又要让他追不到。这就是媚态的一个要点。

“粹”在艺伎文化中的第二种状态是所谓的“义气地”，这三个汉字比较奇怪，大家听不懂，我就大致把它翻译成“傲气”或是“骨气”。傲气或骨气，大致是什么意思？虽然女生要在艺伎表演中表现媚态吸引男生，但是她也要有自己的矜持，要有自己的骄傲。艺伎从艺者一定要搞清楚，她是经过了六、七年的训练，才有资格在京都当一个红牌，她有自己的职业自尊。

如果把职业自尊给放弃了，她就和一般游廊里的花魁是一个等级的，她绝对不是那样等级的女生。这就是一种自傲，有了自傲以后，她就知道了，自己的这种琴棋书画的本事，三味线的本事，需要一个知音才能听，要给情投意合的男性顾客。所以她要挑客，不是说你用钱砸了，她就得为你服务，没这种事儿，不给你笑脸，因为你和她不是一类人，这就是骨气。九鬼周造甚至把这种艺伎从业者的骨气看成是艺伎行当里的女版武士道了。

现在我们把这两方面结合在一起，看这和偶然性有什么关系？偶然性我再反复说一遍，就是必然性的车轮碾压不可能性的地面以后产生的一个火花。请注意，要让偶然性的火花得以产生，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必须要让轮子接触地面，要让轮子接触地面，就要防止轮子跑飞了。因此我们需要媚态作为一种结合力，让轮子和地面结合在一起，把阴和阳结合在一起。

但同时这只是场游戏，感情投入要控制住，否则轮子的力量用得太大，加在地面上，这个接触面就会从一个点变成一个很大的面，轮子就被压方了。如果压方了，轮子就滚不动了，滚不动就不好玩了。所以我们需要另外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就是骨气，表示女性的自尊。

也就是说，在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女性还是有自尊的，要把这样一股力量往外推。一个吸的力量和一个推的力量，相互平衡，最后达到的状态就是一种暧昧的状态，又要接近你，又要排斥你。轮子和地面不多不少，正好只有一个接触的点，要达到这个状态才是玩“粹”游戏的高手。当然了，这个游戏不仅女性要懂，男性也要懂，人家不理你，不要死皮赖脸。

讲了这两个环节以后，我们就进入了“粹”的最高阶段，"谛观"，也是“媚态”和“骨气”的一个综合。谛就是真谛的谛，真谛这个词大家都听说过，但是谛观这个词的表达显然有很强的佛系意味。如果在佛教语境中说真谛，和我们平常的说真理意思是相反的，表面上像近义词实际上是相反的。

真理要告诉大家的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存在着什么，把存在的东西道出来了，就是真理。什么叫真谛？真谛是倒过来的，你所认为的那些根本存在的东西，现在告诉你，就是一个空。告诉你这个空，就相当于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谛是什么。所以真谛和真理是倒着来的，我们今天要理解这里所说的真谛，必须要从佛系的角度上来理解。

这里所牵涉到的女性必然性是什么？虽然艺伎从业者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所从事的和男性的有偿陪侍活动只是个精神游戏，但是女人之为女人，也会受到一些心理和生物学必然性的影响。我已经说过，女性产生遗传的生物学成本很高，所以她在心理上自然会对稳定的男女关系有所期许。

所以所有的艺伎从业者都知道，过了30岁以后，就必须离开这个行当。离开这个行当以后，得找一个靠谱的男人结婚，所以很多艺伎从业者也都在认真地寻找未来可能托付终身的对象。这就是受到女性的心理和生物学必然性所驱使的活动。这就是车轮的一面，但它要滚动的地面又是不可能性。不可能性是什么？男性的心理特征。

男性的特性，就是天然的比较花。当然运气好，你能够碰到一个和你情投意合的，但大多数的男性他所采取的态度，总是希望每一次都能找不同的艺伎来享受不同类型的服务，这样才能够让金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这就构成了对女性欲望的否定，就构成了一种不可能性。所以这两个车轮和地面不停地碰撞多次以后，就让女性认识到自己所持有的执念的虚妄以及这个职业的虚妄。

得到了反思性意识以后，就得到了“谛观”的精神状态。那么“谛观”这种精神状态是不是意味着她们从此以后不好好地从事艺伎的表演？不是，而是换一种状态，不要用功利的角度来看待艺伎的表演，不要把每一个恩客看成是未来的老公。这种态度就不对。你就把他看成一个恩客，在有限的时空里，尽情地展现你的才艺，尽情的享受人间的欢乐，这就够了。如果其中一个恩客将来真的能够娶你，那是上天的一个缘分，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用一种潇洒的、云淡风轻的态度来看待你所可能遭到的各种精神打击，这就达到了更高的态度。

当然我不想给大家造成一种印象，我们现在讲的所有和"粹"有关的审美体验，完全是依附在艺伎文化上。如果我们这样看的话，九鬼周造哲学的普遍性意义就会受到影响。他的哲学不仅仅是一种艺伎哲学。那么下面一节节目，我们就要试图把这一节里所看到的“粹”的精神文化在日本民俗文化的其他方向上再予以展现。更重要的是，我们对于下面的这些民俗文化的解释，仍然会遵循九鬼周造偶然性哲学的一般模板来进行。

那么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为止了，谢谢大家的收听，我是徐英瑾，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