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白先勇回家

本集文稿 

苏州、上海、台北、香港……这些年总是在不同城市和白先勇先生会面。

二〇〇四年初春，为青春版《牡丹亭》世界首演，白先勇几乎天天泡在苏州昆剧院，监督演员排练。青春版《牡丹亭》是集合两岸文化界菁英共同打造的一项巨大工程，引起各方瞩目，剧组上下神经紧绷，日以继夜地在排戏磨戏。得知消息，我迅疾赶往苏州。记得那时的排练场设在一幢四面透风的烂尾楼里，白老师裹着厚厚的棉大衣，神情专注地盯着台上演员的表演，时而双眉紧锁，时而抚掌称快。排练间隙，他不停地跑前跑后，一会儿与昆曲大家汪世瑜、张继青窃窃私语，一会儿对俞九龄、沈凤英殷殷嘱托。好不容易才逮到忙中偷闲的白老师，拉他到一间简陋的办公室，纵谈青春版《牡丹亭》的来龙去脉。说起《牡丹亭》，原本略显疲惫的白先勇，立刻精神陡增：“我想起每个民族，总有它的爱情神话；但世上的爱情故事虽多，那都只是写实层面的‘人间’情，真正做到不朽、永恒、 eternal（不灭的），一种人类最高的‘情’上面的 quest（追寻）， 唯有《牡丹亭》……如果要给《牡丹亭》一个定位，它可能是中国抒情文学传统里从《诗经》《楚辞》一以贯之的巅峰。杜丽娘的心事，最后虽然得到圆满的结局，但那股奋不顾身的赤精厉忱，本身就有一种凄艳的悲壮。”他还深情回忆童年时代与柳梦梅、杜丽娘的不期而遇。抗战胜利，“蓄须明志”，谢绝舞台长达八年之久的梅兰芳，终于剃掉胡子，和俞振飞于美琪大戏院贴演《游园惊梦》。年仅十岁的白先勇随父母前往观赏，虽然一句戏文也没听懂，但《游园惊梦》那段“皂罗袍”音乐以及梅兰芳的翩翩舞姿令他倾倒。二十年后，成为小说家的白先勇竟以昆曲为背景，写下了同名小说《游园惊梦》。似乎是命运使然，《牡丹亭》成为白先勇毕生追求的梦。虽然我和白老师以前从未谋面，却有一见如故之感，彼此交流水乳交融，毫无生涩之感。白老师对这次访问也十分看重，“这次访问有其历史意义，那是在中国大陆第一个电视栏目访问到我与青春版《牡丹亭》，日后我为推广青春版《牡丹亭》不知上过多少次电视节目，都是《可凡倾听》起的头。”白老师在《倾听心声》一文中曾这样写道。

没过多久，我和白先勇又在上海相逢。我们或在由李鸿章、杜月笙宅邸改建的饭馆品尝地道上海菜，或走访白家当年在上海的几处居所。白老师对上海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大世界”。他记得第一次去游“大世界”，站在“哈哈镜”面前，看到镜里反映出扭曲变形后自己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奇形怪状，笑而不止。然而，那时候的白先勇，大部分时间却因患“肺痨”被隔离在虹桥路一幢德国式小洋楼里，“整日与花草和小动物为伍，看见梧桐落叶，竟会兀自悲起秋来……”对孤独和寂寞的过早体味，为他成为一名文学家做了思想和情感上的铺垫。白先勇的处女作小说《金大奶奶》就有其童年虹桥路上生活的影子，而《台北人》中许多篇什，如《永远的尹雪艳》等，也都抒发了他对这座城市“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由他小说《谪仙记》改编的电影《最后的贵族》在开始时还特意安排了个外滩的镜头。白先勇认为“这些恐怕并非偶然，而是我‘上海童年’逐渐酝酿发酵，那些存在记忆档案里的旧片拼拼凑凑，开始排列出一幅幅悲欢离合的人生百态来，而照片的背景还是当年的上海。”

四年后，我访问台湾地区。白先勇先生约我在台北光复南路、忠孝东路口的一家名叫“相思李舍”的咖啡馆见面，里面的陈设完全是一副老上海模样，昏黄的灯光下，捧着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恍若隔世。不过，那次会面弥漫着悲肃的气氛。因为，就在那天清晨，从上海传来谢晋导演骤逝的噩耗。白先勇与谢晋相识于一九八八年，那是在美国举办的谢晋电影回顾展上，两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在一次闲聊中，谢晋对白先勇说，他觉得《谪仙记》中几个人物都有《红楼梦》的影子，李彤像林黛玉，慧芬像薛宝钗。白先勇惊讶于谢晋对自己心思的洞察与揣摩。于是，他俩顺理成章地讨论如何将《谪仙记》搬上银幕。白先勇后来在上海逗留期间，又多次和谢晋讨论《最后的贵族》的详细提纲。“当我们写到沦落在威尼斯的李彤遇见同样落魄的白俄音乐家时，都为这场戏的意境兴奋不已。晚饭时，竟喝了一瓶威士忌。”谢晋曾对我说。当初，白先勇属意林青霞出演李彤，但那时两岸阻隔，未能如愿。后来，我和白老师在香港地区和林青霞谈及此事，她仍感无比惋惜。白先勇的另一篇小说《花桥荣记》则由谢晋长子谢衍拍成电影。短短几个月，这对影坛父子相继撒手人寰，怎不叫人唏嘘。谈到与谢晋谢衍两代人的友情，白老师不禁悲从中来，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在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时节，因为《父亲与民国》和《台湾岁月》两册书，我又随白老师去了趟桂林。白先勇的小说《玉卿嫂》《花桥荣记》等，背景均设在桂林，足见其浓烈的乡梓之情。我们下榻的“榕湖宾馆”为“白公馆”旧址。白老师告知，这里过去称“西湖庄”，湖中央的荷花丛里常会有一群黑压压的水鸟掠过水面，翩然飞去。周围是一片绿油油的橘树林，一只只金球垂挂在树枝上，迎风招展。采摘橘子是他与兄弟姐妹们最大的乐趣。原有小楼曾毁于日寇战火，现在看到的乃战后重建，但楼前那对斑驳的石狮子却仍是旧物，左右两侧的参天大树如今只剩孤零零的一株，俯视人间沧桑。睹物思人，白老师喃喃自语道：“树犹如此啊！”不一会儿，当地朋友便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桂林米粉”。那如玉般的粉条，浇上秘制卤汁，铺上数片薄薄牛肉，再撒上酥脆的花生米、小葱花、红辣椒、酸豆角、刀拍蒜瓣，真可谓色香味俱佳，吃完后仍齿颊留香。据悉，白老师每次返乡，一日三餐均以米粉犒赏自己，用他的话来说，那是“乡愁引起的原始性饥渴”。“我常听人夸耀云南的‘过桥米线’，那是说外行话，‘过桥米线’和‘桂林米粉’相比，还差得远着哩。”白老师边大啖米粉，边乐呵呵地说。

次日清晨，我们驱车前往距离城区三十多公里的临桂县，白家老宅就在那里。那是一座青砖高墙大院，院内亭台楼阁，水井鱼池，一应俱全。整个建筑背靠青山，气象万千，周围稻田阡陌，屋舍俨然，有鸡犬之声相闻，宛若武陵仙境。白先勇祖母长年居住于此。老太太对孙儿疼爱有加，祖孙二人共享鸡汤。没想到，患有“肺痨”的老人却将疾病传染给了自己的掌上明珠。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和宋美龄曾专程来此探望老人家，轰动一时。负责看管大院的一位白家族亲告诉我，客人们还在二楼戏台前，观赏桂剧皇后小金凤主演的《打金枝》《薛平贵回家》和《苏三起解》。蒋介石与白崇禧的恩怨情仇素来被视作历史之谜。白老师承认他们的确存有芥蒂，但蒋对父亲军事才能仍是倚重的，只是蒋的个性决定了他无法忍受父亲的直言不讳。在白先勇记忆中，父亲晚年是在寂寥与屈辱中度过的，每天还有特务跟踪，昼夜不歇。即便如此，他仍保持一贯的孤傲与尊严，每天穿戴整齐，准时上班。没有兵带，便把精力转移到管束儿子身上，弄得白先勇两个弟弟为此叫苦不迭。但爱妻的亡故彻底击垮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母亲下葬后，按回教仪式我走了四十天的坟，第四十一天，便飞往美国了。父亲送别机场，步步相依，竟破例送到飞机梯下。父亲曾领百万雄师，出生入死，又因秉性刚毅，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可是暮年丧偶，儿子远行，那天在寒风中，竟也老泪纵横起来，那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聚，等我学成归来，父亲先已归真。月余间，生离死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自此开始。”《蓦然回首》中这段文字想必是白先勇和着血泪写就的。可以说，正是父亲的命运翻转以及时代的沧桑巨变，浇灌了白先勇内心的文学之花，使得他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描摹世间百态。

既生于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白先勇一生注定浪迹天涯，居无定所。桂林、南京、上海、香港、圣芭芭拉……处处都留下生活的印迹，哪里都算不得是真正的家。如同浮萍般的漂泊感始终笼罩在他心头。这些年，白老师沉醉于曼妙多姿的昆曲艺术，义无返顾地担起“昆曲义工”的重任。因为，他只有在那有着六百年历史的古老工尺谱中，方能找到心灵的归宿。诚 如林怀民所言：“台北不是他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不 是任何地方，而是一份好深好深的记忆与怀念。白先勇回去的‘家’，正如计程车后，消逝在黑夜中的长路；那些属于中国的 辉煌的好日子，那⸺我们五千年的传统。我们五千年的五千年的五千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