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我给你买一管牙膏吧？”某一天，爱人张医生突然问我。“为什么，什么牙膏？”“你说了很多遍你小时候的事情呀。”
小时候，我读书早，五岁就上小学一年级。女儿小钉子曾经问，“爸爸，我五岁读幼儿园，为什么你五岁不是读幼儿园？”“爸爸那时没有幼儿园啊。”“为什么没有幼儿园？”“可能因为穷吧。”“爸爸，穷是什么？”
那时候确实穷，但穷有穷的乐趣。每天早上8点开始上课，我们6点多必须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饭准备书包磨磨蹭蹭就到7点，从村子到学校，山路弯弯，加之小朋友伙伴多，一路玩闹，玩闹过了火上了头，免不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走路一个小时是要的。
（正是这条山路。图源：作者）
我人小个子矮，书包自然落在姐姐的肩头，我就空着两只手，十足的“甩手掌柜”。破衫烂裤光着脚，春夏秋季还好应付，冬天就有点吃紧。爷爷是编竹篾的一把好手，他老人家总会提前给我们编个竹火桶，让我们提着火桶，一路行走一路烤火，抵御寒冬的冷风冷雨。
但爷爷编织的竹火桶太过精美，有一次，竹火桶被我们甩坏，妈妈毅然决然剥夺了姐姐和我的竹火桶使用权，仅限家中使用，且竹火桶所有权收归“家有”，我们就又回归到与其他小伙伴一样的待遇。
（山路上的桃花开了。图源：作者）
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废弃的旧瓷盆子，瓷盆不是瓷，外表有瓷的涂层而已，盆身铁制，敲之咚咚作响。腮帮鼓起，卯足劲，将洋钉锤进瓷盆的把握边缘，均匀分配的四个洞就豁然开朗，成鼎立之势。扯来一根铁电线，老虎钳一咬为二，分别从铁洞穿过，留足尺余，终于在顶部汇聚，拧成手握把柄。
先以细小柴棍铺垫火桶底部，缝隙间充塞微末松软的刨花柴草，上覆以漆黑木炭，火柴点火，柴草欲着未着之际，一股白烟骤然突出升起，妖冶四散。孩童忙鼓气捧吹，火星见气，呼之愈急，才兴旺起来，哔哩啵喽引燃黑炭。至此，基本能够烤火的自制火桶宣告成立。
孩童顽皮，有气无力的火桶绝不能满足好奇和痛快，遂握了把柄，手臂伸长，以手握处为圆心，在天地间将火桶旋转挥舞。火势见风，风助火势，呼呼作响，顷刻间，火桶之火虎虎生威熊熊燃烧，亮如白昼，灿若朝霞。孩童间往往就此展开一场比赛，要看谁挥舞火桶更长久，谁的火桶之火更大更旺，谁的胆子更大而坚持长时间不把火烧眉毛的火桶停下。爷爷做给我们的那个精美竹火桶正是在这样的比赛中牺牲的，但爷爷编织技巧高超，竹火桶仅受皮肉之苦，并未伤筋动骨。
竹火桶不仅外形美丽，内里考究，而且有盖，外围以竹篾围拢圆圈，火势不易伤人，挡风遮雨，干净环保，炭火的持续性也更强，几乎坚持一整天而尚有温存。与之相比，我们的自制火桶最多是火盆，无论是材质、质量、质地、用料、工艺，还是安全性、炭火的可持续性、火桶抗自然与人为灾害的能力，完全相形见绌、甘拜下风。但却是这样的火盆，伴随我们年复一年的上学之路，伴随你争我抢的火热嬉戏，伴随我们热火朝天美好如画的童年。
（烤火用的竹火桶。图源：网络）
放学后，并不急于回家，火盆在手，往火盆增添柴火，火盆就又温暖如春。孩童们聚拢在学校门口的小商店里，叽叽喳喳像赴圩，左顾右盼东瞧西望，看着整整齐齐花花绿绿摆满货架的那些稀罕玩意出神，盘问店主这是什么那是啥、怎么吃如何用。
不知是同学有前科，还是听从老师的教导刷牙要用牙膏，我看见记忆中那个小小矮矮的自己，怯怯弱弱地问，“你这里有牙膏吗？”牙膏是新鲜事物，我们刷牙都是刷水，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把水摇压上来，直接用以刷牙。讲究的家庭，在牙刷上匀一层薄盐，已是奢侈，竟也把小牙大齿刷得雪亮。
“妈妈，你给我一块钱吧。”“干什么？”妈妈警惕地问。“我要买牙膏，老师说要用牙膏，学校就有卖！”我连比带划，急急地向妈妈描述那个牙膏的外观、形状、颜色、大小，姐姐在一旁做着眼见为实的、有力的补充说明，但说，“家里冇钱买，你不用和妈妈说了”，“是啊是啊，姐姐懂事”，妈妈附和道，二人迅速结成统一战线。以一敌二，任我好说歹说满地打滚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很快我就败下阵来。
那支充满诱惑的小白兔牙膏耳朵支起，长时间方方正正站在货架上，我能做的，就是每天下课后进去商店，望它一眼，然后，跟着姐姐和小伙伴们，回家。路上，温暖的火盆多少驱赶了“失去”牙膏的阴郁和不快。
（记忆中的小白兔牙膏。图源：网络）
或许正是牙膏事件，让我过早懂得家庭的不幸、妈妈的坚韧、生活的不易和姐姐的乖巧懂事。姐姐和我尤其是我对于新生活新礼物的希望寄托于逢年过节。
在农村，每年的重要节日寥寥无几，年头清明节，年中中秋节，年尾是过年，如此而已。过年距离上一个节日中秋节尚可忍受，中秋节距离上一个节日清明节就让人遥遥无期急不可待。平日里，勤俭持家的妈妈总会把蔬菜瓜果土鸡蛋等拿到圩场变卖，提前把一分一角的钱准备好，在柜子里和枕头下存储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翻找衣服或打扫卫生时偶然看见，层层叠叠整整齐齐的那些分分角角，姐姐和我绝不会擅自拿动一分一毫，这是妈妈教给我们的做人的规矩。
遥遥无期急不可待的中秋终于到来，天高地远，月朗星稀，天蓝似一池湖水。
赴圩归来的妈妈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在饭桌上站出一个纸包。纸包上字迹歪斜，印戳模糊，油光透亮，显而易见，纸包里面，是姐姐和我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中秋饼！阵阵香甜软糯瞬时飘散出来，四处弥漫。“今日系中秋，我买了两个中秋饼，你们一个人一个”“我来拆！”“我来拆！”姐弟俩争先恐后。
（最简易包装的月饼，一层纸而已，纸油光透亮。图源：网络）
妈妈温柔静静地看着我们，幸福之情溢于言表。见纸包里仅有两个月饼，姐姐和我都停了手，像被什么突然灼了一下，“妈妈，只有两个中秋饼，我们一人一个，那你食什么？”“你们食就可以了，我不喜欢食，太过甜了。”还是姐姐聪明，“我们可以分开来食啊”，从厨房拿了切菜刀，软软一刀下去，中秋饼一分为三。姐姐拿起一块，“妈妈，我们一起食”。“姐姐说得对，大家都要食，大家都有份”。妈妈抿了嘴、皱着眉，眼睛湿湿的，“乖仔，都是乖仔，妈妈好欢喜你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近过年搞大扫除，突然有一日，妈妈在客厅惊呼，“哎呀，好多蚂蚁，中秋饼都被蚂蚁蛀完了！”剩余那个大家都不忍吃食的中秋饼，放在客厅右边墙角的三角柜里，安静祥和，直至过期，直至蚂蚁上下爬满里外蛀空。但是，我们娘仨分而食之的那块中秋饼，却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最甜蜜的月饼。
而关于那管小白兔儿童牙膏，我对张医生说，“你还别说，后来我真买过那种牙膏，还用它刷了牙，好像是在武汉的时候。”“味道怎么样？”“嗯——，很适合小朋友。”
2019年10月25日于广州大学城
作者 刘小程
主播 大圣神功六王爷
编辑/后期 凌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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