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七)上

2023-06-15 21:05:5620:54 1605
所属专辑:高尔基三部曲
声音简介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里来了。我是带着一种愤懑的、好斗的情绪回到他们那里去的。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为什么把我当成小偷呢?


外祖母亲切地接待了我,立刻就去烧茶炊。外祖父则像平时那样,讥讽地问道:


“攒了不少金子吧!”


“不管多少金子,那都是我的。”我回答说,在窗户旁边坐下来,然后堂而皇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卷烟,傲慢地抽起来。


“是这——样,”外祖父仔细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说,“居然烧起魔草来了?不是太早了一点吗?”


“人家还送了我一个烟荷包呢!”我夸耀说。


“烟荷包!”外祖父尖着嗓子说,“你这是要故意逗弄我吗?”


他向我扑过来,伸出一双瘦小却是有力的手,两只绿色的眼睛闪着亮光。我跳了起来,用脑袋去撞他的肚子。老头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惊讶地眨着眼睛,张开黑黑的大嘴,沉重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镇静地问道:


“你竟把我撞倒了?把你的外公、你亲妈的父亲撞倒了?”


“你打我也打够了。”我喃喃地说,不过心里也知道,这样做很不好。


瘦小而轻巧的外祖父从地板上站起来,坐到我的身旁,灵活地把我的卷烟夺过去,扔出了窗外,并用惊恐的声音说:


“野东西,你知道吗,上帝永远不会饶恕你,一辈子都不会饶恕你?老太婆,”他向外祖母说,“你来看吧,他把我撞倒了,知道吗?是他,他撞了我。你问问他吧!”


她没有问我,而是走到我身边,一手揪住我的头发,摇晃几下,说:


“你撞他,我就这样揪你,这样揪……”


我并不觉得痛,但感到很委屈,尤其是外祖父恶毒的笑声,使我特别生气。他跳到椅子上,拍打着膝盖,边笑边喊道:


“活该,活该……”


我跑了出来,走进过道,躺在一个角落里,颓丧而又空虚地听着茶炊的嗡嗡响声。


外祖母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子,用勉强听得见的低语说:


“你要体谅我,要知道,我并没有揪痛你,我是故意这样做的,不这样不行;外祖父老了,要尊敬他,他也是累断了筋骨、心里灌满了苦水的人,你不能再气他了。你已经不小了,这一点你该明白……应该明白了,阿廖沙!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她的话像温水一样洗涤了我的心灵。这种友善的低语使我感到既惭愧又轻松。我紧紧地拥抱她,亲她。


我走进外祖父的房间,看了他一眼,差一点忍不住笑起来:他真的高兴得像小孩一样,容光焕发,乐得跺起脚来,两只长着红毛的手不停地敲打着桌子。


“怎么样,小山羊?想再撞我一次吗?咳,你这个小强盗!跟你父亲一个样!你是个虚无主义者——进门不画十字,拿出烟就抽!哎呀,你这个拿破仑,一文不值。”


我没有说话。他把话说完后,也累得不做声了。可是到了喝茶的时候,他又教训起我来了:


“人要敬畏上帝,就像马要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没有别的朋友!人对人——是残酷的敌人!”


说人和人都是敌人——我觉得这话有些真实。其他的一切我都不以为然。


“现在,你还是回到玛特廖娜姨婆家去吧,到春天再到轮船上去。冬天就在他们家待着,可别说春天就离开他们……”


“唔,干吗要骗人呢?”刚才假装揪我头发、蒙骗外祖父的外祖母说。


“不骗人,你就活不下去!”外祖父坚持说,“那你就说说看,有谁活着不骗人?”


傍晚,外祖父坐下来念圣诗时,我和外祖母便走出大门到野外去了。外祖父住的是有两扇窗户的小房子,坐落在郊区康纳特街的后面。从前外祖父在这里曾有过自己的正房。


“瞧,我们都搬到什么地方来了!”外祖母窃笑着说,“老头子找不到合意的地方,老搬来搬去。他觉得这地方不好,我却觉得这里很好!”


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片约三俄里宽的草场,它被几条山沟隔开,顶端是梳子形的森林和喀山公路边的桦树林带。灌木丛的小树枝像鞭子似的从山沟里伸出来,冷冷的落日的余晖把它们染成了血红的颜色;微微的晚风摇晃着灰白色的小草。在附近一条山沟后面,出现了小市民青年男女的黑色身影,他们也像小草一样飘忽不定。远处,右边是一扇旧教派墓地的红墙,它被称为“布格罗夫隐修所”;左边山沟上面,有一片黑色的树林耸立在原野上,那儿还有大片犹太人的墓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贫瘠,一切都无声地紧贴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城郊的那些矮小的房子的窗户都怯生生地望着尘土飞扬的道路,一些喂养得不好的瘦弱的小鸡在道路上来回走动。在女修道院旁边有一群牛哞哞地叫着在那里走过。从营地传来阵阵军乐声——那是多管铜喇叭在号叫和轰鸣。


一个醉汉使劲地拉着手风琴磕磕绊绊地走来,小声嘟哝道:


“我到你那边去……一定去……”


“傻瓜,”外祖母说,红色的夕阳使她眯起了眼睛,“你能走到吗?你都快跌倒了,快睡着了。等你睡着了,小偷会来偷你的东西……连破手风琴和你的快乐都会被偷走……”


我一边给外祖母讲述我在轮船上的生活,一边观望四周景色。我见识多了之后再来看这个地方,便觉得有点儿愁闷了。我有一种像鲈鱼在煎锅里的感觉。外祖母默默地留心地听着,就像我喜欢听她讲那样。当我讲到斯穆雷时,她恭恭敬敬地画了个十字,说:


“好人啊,愿圣母保佑他,好人!你要注意,可别忘了他!好事你要牢记,坏事就干脆忘掉吧……”


我很难向她说清我为什么被解雇的事,不过我还是下决心跟她讲了。这事并没有对她引起什么反应,她只是淡淡地说:


“你还年幼,不会生活……”


“大家都说:你不会生活。男人、水手们都这么说,姨婆玛特廖娜对她的儿子也这么说。可是怎样才算会生活呢?”


外祖母闭上嘴,摇摇头:


“这我也不知道。”


“那你还去说别人?”


“干吗不说?”外祖母不以为然地说,“你不要生气,你还小,你也不该会生活。谁会生活呢?是那些骗子。你瞧,外祖父很聪明,也有学问,可同样什么也不会……”


“那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吗?”


“我?很好。也有不好的时候——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过过……”


行人在我们身边从容不迫地走过,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脚下扬起烟雾似的灰尘,把影子掩盖了。黄昏的愁闷变得越来越沉重了。从窗口传来了外祖父不满的唠叨声:


“上帝啊,求你不要把盛怒发泄在我的身上,对我减轻一点责罚吧……”


外祖母笑着说:


“你看,上帝也厌烦他了!每天晚上都这样尖声哭诉,诉什么苦呢?都那么老了,什么也不需要了,还老在诉苦,老是那么固执……上帝每天晚上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会嘲笑他的:瓦西里·卡希林又在嘟哝了!走,我们睡觉去……”


我决定从事捕鸣禽的活计。我觉得这样可以很好地维持生活:我捕鸟,外祖母卖鸟。于是我去买了网、套环、捕鸟器,做了几个鸟笼子。每到天亮时,我就守候在山沟里、灌木丛里,外祖母就提着篮子和口袋在林子里来回采摘一些过了季节的蘑菇、荚莲果,各种干果。


疲劳的九月的太阳刚刚升起,它的白色的光线时而消失在云雾中,时而成银色的扇面洒落在山谷里的我的身上。山谷底下依然是阴暗的,从那里升起一股浅白色的雾气。粘土质的陡峭的山谷的侧面则是一片漆黑的不毛之地,另一面是一片缓坡,覆盖着枯草和茂密的灌木丛,布满了黄色、棕色和红色的叶子;清风吹来,叶子落下,飘散在山谷里。


在山谷底下的牛蒡丛中,金翅雀在啼鸣。在灰色的杂草丛中,我看得见一些活泼的小鸟头上的红冠。在我的周围有许多好奇的山雀在不停地啼啭,它们可笑地鼓起白色的腮帮,吵吵闹闹,忙忙碌碌,活像节日中的库纳维诺的小市民,又敏捷,又聪明,又凶狠;它们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去碰一碰,于是它们一只又一只掉进捕鸟器里面去了。它们那乱跳乱闯的样子,真有点让人目不忍睹。但我是做买卖的,这是严肃的事,我把这些鸟关在鸟笼里,用布袋把笼子罩住。在黑暗中它们变得安静了。


一群黄雀落在被太阳照亮了的山楂树丛里,黄雀喜欢太阳,所以叫得更欢了。看它们的派头,很像一群小学生,那只贪婪的、恋家的伯劳鸟耽误了飞往温带的时机,蹲在一棵野蔷薇柔软的树枝上,用鼻尖清理着自己翅膀上的羽毛,一双黑眼睛警觉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它像云雀那样,快速飞上天空,逮住一只野蜂,细心地把它穿在树刺上,然后再蹲在树枝上,不断地转动着其灰色的贼溜溜的小脑袋。一只有预见性的松雀无声无息地飞了过去,那正是我渴望要捕捉的对象——要能逮住它多好啊!一只离群的灰雀停在赤杨树上,全身通红,摆出一副将军的架势,摇动着黑鼻子,怒气冲冲地时而发出吱吱的叫声。


太阳升得越高,鸟雀便越多,鸟唱得也越欢,整个山谷充满了音乐,其基调却是风吹灌木丛的不停的簌簌声,充满热情的鸟声也掩盖不住这种静静的、动听而又愁闷的音响。在这种音响里我听出一种夏天的惜别曲,它暗中告诉我某些特别的言辞,这些言辞自然地变成一支歌。这时我便不由自主地记起了许多过去的活生生的画面。


外祖母从上面什么地方喊道:


“你在——哪儿?”


她坐在沟谷边上。地上摊开一块头巾,上面放着面包、黄瓜、萝卜和苹果;在这些天赐的食品中间,立着一个非常美丽的菱形小玻璃瓶,它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水晶玻璃的瓶塞子是拿破仑的头像。瓶子里装着一什卡里克106用金丝桃浸泡的伏特加酒。


“多好啊,上帝!”外祖母感叹地说。


“我编了一支歌!”


“是吗?”


我就把一首类似诗的东西说给她听:


冬天快要临近,渐渐明显,


我夏天的太阳哟,再见!……


可是她没有听完我的话,就插嘴说:


“这种歌是有的,不过比这还要好!”


于是她便唱歌似的说:


哎哟,夏天的太阳就要离去了,


进入黑夜,躲进森林后面那遥远的地方!


哎呀,就留下我一个年轻的姑娘,


孤孤单单,没了我那春天的快乐……


早晨我是否要走出乡村,


去回忆五月同游的风情——


纯洁的田野不快地瞅着我们——


在这里我失去了我的青春。


哎哟,我亲爱的朋友们!


轻柔的初雪已经降临——


请从我白净的胸口挖出心儿


把它埋进雪堆里!……


我的作家自尊心丝毫没有受到损害,我很喜欢这首歌,并且很同情这位姑娘。


可是外祖母却说:


“这是一首悲歌。它显然是一位少女编写出来的:她从春天开始恋爱,可是到了冬天,她的情人就抛弃了她,可能已另有新欢,所以她悲痛欲绝了……若不是你亲身体验的事情,是不会说得那么好、那么真切的。你瞧,她把歌编得多好啊!”


她第一次卖鸟就挣了四十戈比,这使她感到非常惊奇。


“你瞧,我原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认为那是小孩的玩意儿,没想到竟能挣这么多钱!”


“你还是卖得太便宜了……”


“是吗?”


在一个赶集日,她竟卖了一个卢布甚至更多,这就让她更惊奇了:这种无聊的玩意儿怎么能卖这么多的钱呢!


“一个妇女洗一整天的衣服或擦一天的地板,才挣二十五戈比,你就想想看吧!这事恐怕不大好吧!况且把鸟关在笼子里也不合适。这事我们别干了,阿廖沙!”


可是我一心就想捕鸟,对此很感兴趣,而且可以让我独立为生;何况这样做,除鸟之外,没有给任何人带来不便。我购置了一套很好的捕鸟工具,常跟一些捕鸟的老人交谈,学到了不少知识。我经常一个人跑到近三十俄里远的克斯托夫森林和伏尔加河岸边去捕鸟,在这里的可作桅杆用的松树上有交喙鸟和被爱鸟者所珍视的白头翁,后者也是一种长尾白毛的非常罕见的美丽小鸟。

听友194410643

音乐突然间大声吓我一跳

回复@听友19441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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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用户评论

深红出浅黄

外祖父、母的形象对比鲜明,代表了一个人被生活磨砺成的截然不同的样子,人老了,能温良而又内心智慧、坚强真好。

听友238291421

有外祖母和外祖父的陪伴,阿廖沙的童年少了一些孤单

0自由向0

大悟的外祖母!有这样一个祖母在身边陪伴,抵消都有的不幸!

0自由向0

《我的大学》什么时候会更新呢?期待着!

石头说话2017 回复 @0自由向0

抱歉啊,最近有点忙,我尽量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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