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是跳舞

最好是跳舞

风停以后

一

圣诞节的晚上，我路过一个商场，发现了一对奇妙的组合：圣诞老人舞技高超，圣诞小丑在一旁活泼搞怪，两人边跳舞边给路人派发礼物，吸引了许多小朋友。

忽然他们一个灵巧的旋转，双双绕到我身后，从我旁边一位男子手中夺走手机。围观者愕然，都觉得这玩笑开过了头，谁知那男子出乎意料地冲出人群，逃之夭夭。

大家惊得目瞪口呆，那小丑却笑着将手机递给我，我如梦初醒，汗湿后背，原来刚才是我的手机被盗了。这失而复得的手机，绑着我的银行卡、支付宝……几乎有我的全部家当。若不是这两位慧眼如炬，巧妙出手，我今晚恐怕损失惨重了。旁边的小朋友纷纷鼓掌，说从未见过这样帅气的捉贼舞。

我心存感激，死缠硬磨，非要把钱包里的500块现金给他们两位表示感谢。两位边笑边躲。无奈的我，只得隔着摩肩接踵的人群，高声请教两位好心人的姓名。拇指姑娘般娇小的小丑，声音清亮似水晶：“我叫小豆子，他叫小红毛。”那圣诞老人且舞且笑，额前露出一小撮挑染的红发，我不禁莞尔。

二

第二次相遇时，才知他们是一对夫妻。两人正忙着给我的邻居送新家具，全是厚重的实木。老楼房没有电梯，楼道逼仄，全靠小红毛躬腰控背，小心腾挪，才将山一样的材料搬上来，小豆子则娴熟地组合安装。

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他们的样貌：小豆子说自己26了，可身高只有6岁孩子那么高，大概常常被人误会作小朋友，她梳起发髻，看上去更像一个假扮大人的小女孩。小红毛身材如健身教练，却总是抿着嘴笑，不说话。

小豆子眨眨眼睛，毫无芥蒂地解释：“他天生不会讲话，就像我天生不能长高，我们都喜欢跳舞，因为跳舞认识……”说到跳舞二字，两人相视一笑，汗津津的脸庞熠熠生辉，两双眼睛像世界上最小的海洋：有帆，有海鸥。

本来，邻居与我对视，眼中难免流露出这对小夫妻的叹惋，可听到后面的话我们却都不由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是啊，两人心意相通，共用一条嗓子就足够了；两人相亲相爱，有一人长高就足够了。

    我不愿离去，饶有兴趣地与小豆子攀谈，她告诉我他们夫妻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在舞台上表演一次。两人的街舞都是在网络上自学的，并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所以报名参加选秀节目没能通过，申请本地演出团体也被婉拒。“可是没关系啊，”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我们还是要跳舞啊，如果攒够钱，我们打算租一个热闹的场地，自己来完成一次演出。”

小夫妻家境不宽裕，双方家中都有老人和幼小弟妹，他们打工挣点钱大部分需要寄回家去。但他们没有多余的心思抱怨，硬是像从石头里挤水那样，一点点攒着租借场地的钱，攒着租借音响的钱。多挣一块钱也喜气洋洋，因为离那个幸福的心愿又近了一点。

    邻居是位古道热肠的老者，当即表示要资助二人完成心愿，小夫妻感激得连连拱手致谢，却坚决拒绝了这份好意。小红毛笑着比比划划，小豆子翻译：“我们什么都能干，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跳舞是一份心愿，心愿用自己的能力实现就可以了，不需要给别人添麻烦。”

邻居不胜感慨，问到底还差多少钱。小豆子想也没想地说：“过年安顿家里的钱已经寄回去了，演出的钱另外攒着，还差147块，再攒两个月就差不多了。”一时间，我们都呆住了，知道小夫妻困窘，但困窘到这个地步，还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我一声不响，看着这两个人：他们那么热爱跳舞，为了147块钱咬紧牙关，累得青筋绽出，却拒绝了我500块的酬金，也拒绝了邻居的资助。无论世事如何，他们都恪守着自己做人的准则，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的盐，洁白而骄傲。

三

大约过了一月有余，我去体检，竟意外地瞥见医院窗外的花坛边，小红毛推着轮椅，上面坐着小豆子。我不由一惊，医生见状，说那个小小的拇指姑娘，因为低钾住院一周，她丈夫也做了检查，竟然有微弱听力，攒够了钱可以来配个助听器。医生述说时，带着微笑，想是为了这对小夫妻的生活有了一线希望而高兴。

但不知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钱！这一场病，肯定花光了他们所有为演出准备的积蓄吧。钱！为了丈夫的耳朵，演出可能也要无限延期了吧。这两人就像执着的小孩，在海边建一座沙子的城堡，稍有风浪，就得从头再来。

隔着玻璃，我看见小夫妻在吃午饭，两人推让着餐盒里的一只虾，很小的一只虾，你夹给我，我夹给你，阳光在两张年轻的脸上跳跃，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停下来。我悄悄转身，去买了水果、牛奶、以及满满一盒红烧虾……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到他们。我常常想起那两个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攒够演出的钱。

四

再次相逢，是在熙熙攘攘的早市，小夫妻在卖桑椹。小豆子一眼认出了我，热情地朝我招手。我喜出望外地走过去，我询问他们的近况。小豆子声音轻轻的，少了之前的轻快，因为公公忽然中风，家里的农田缺人照料，他们决定返回故乡。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出来，演出更加遥遥无期。他们不甘心这样放弃，决定最后一搏：借钱批发桑椹来卖。从无做生意经验的他们把所有的期待，都寄托在这柔软多汁的果实上，每一粒桑椹里都藏着他们心中的小火苗。

但是到现在为止，顾客寥寥，黄天暑热，再卖不出去桑椹就变质了，两人焦灼地站在摊位前，木呆呆的。我也诧异，今日周末，早市上熙熙攘攘，连花椰菜切下的根都有人抢着要，可为什么没人买桑椹呢？

罢罢罢，我先买两盒替他们开张，可因为医院那次照顾，两人说什么也不收钱。傻蛋！我气这两个孩子一根筋。不忍再看他们的窘迫，掉头离去，却又忍不住频频回头，看那两个熟悉而亲切的人，看那两个为了心愿甘愿吃苦头的人。

这一回头，我看出了问题。他们的摊位不对，摆在一辆报废的大货车的侧面，这庞然大物完全挡住了众人视线，难怪生意如此冷清。可他们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哪能找到什么好位置呢。

眼看将要散集，我也焦躁起来。突然，旁边一直播放大减价广告的服装摊位换了音乐，巨大的摇滚乐铺天盖地。小红毛一激灵，大概那微弱的听力，让他感受到了强大的召唤，这愁肠百结的人，像被解了锁，忽然跳上那辆废旧的大卡车，跳起舞来。

他或许真是为舞蹈而生的吧，上了这临时的舞台，腼腆的他像换了个人，像一轮太阳，耀眼地燃烧；小豆子也被感染，跳上车，夫妻二人对舞着，随着音乐盛大地绽放，如大雨与彩虹。这一刻，云开月朗。

我穿过挤挤挨挨的人流，默默来到他们的摊位前，去照看那些无人问津的桑椹。我哽咽地对着他们自语：“跳吧，跳吧……”

人们的注意力纷纷被舞者吸引，一个小孩儿，学着他们摇摇摆摆地扭动起来，笑倒了旁边的一片人……废旧的卡车被围得水泄不通，集市变成了一场舞会。谁说非要赚到盆满钵满才能跳舞，不不不，钱太难赚要跳舞，无人青睐要跳舞，苦苦思索人生而又找不到任何答案的时候，更应该跳舞啊。

我双眼渐渐湿润，忽然有不识相的人拉我衣袖，我甩开，又拉，我转身瞪向那人。他怯怯问桑椹卖不卖，我如闻纶音，几乎要抱拳致谢。这一开张，简直是太神奇了，呼啦啦拥过来好多人。

我挽起袖子，打起全副精神，左手递水果盒，右手收钱找零，忙得满头大汗，心里却美满充实。

卖完小山一样的存货，我长舒一口气。

旁边音乐未停，人未散，他们仍在纵情舞蹈，仿佛那辆破烂的大货车就是他们梦想中缤纷的舞台。人群中不时爆出热烈掌声和喝彩的口哨声，我紧紧抱着那一包钱，开心得几乎掉下泪来。

    这是个多么值得热爱的世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