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杨照谈松本清张“点与线”（一）

在今天的节目当中，要为大家介绍的是，日本推理大家、社会推理派的建构者松本清张，他的经典小说作品，叫做《点与线》。

这部经典的作品呢，它原来出版在1958年，也就是松本清张刚刚在日本文坛崛起，让日本文坛、让日本的读者大为惊艳的这个特殊的时代。先是连载，后来《点与线》单行本出版之后，它在日本的书市上面狂销超过百万本，塑造出松本清张的特殊的现象。

这一本经典作品跟松本清张的其他的作品，有同样的一种基本的精神。那就是，他要凝视的是日本战后的这个社会；他要点出日本战后这样的一个社会，尤其是在罪与罚、在正义的概念上面，出了一些什么样严重的问题。

所以，《点与线》这部小说，它背后有一个庞大的一个背景，这牵涉到在日本战后经济开始复苏的时候，政府跟新兴的经济势力之间的各种不同的勾结。所以故事的最深刻的一个动机，其实是来自于政商勾结的种种的弊案。不过这个小说的写法并没有直接去写政商勾结，他写的是更深刻的，在政商勾结的过程当中的一些细节，尤其是它如何具体地影响到了人。

例如说，在小说里面，就用这种方式，讲了在政府的机构里面，有一种人是叫做副科长。副科长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在这样的一个结构底下，他们承担什么样的压力呢？我们看小说里面有这样的一段话，这是来自于警视厅一个非常有经验的警官他所说的。

他说：“所谓的副科长，其实就是精通行政业务的职位。司长和科长，通常会把相关的业务交给他们处理，甚至呢，全权交给他们。至于他们的长官成天只想着如何升官，根本没时间了解行政业务。换句话说，副科长今年负责这些工作，所以最了解整个行政业务的运作。他们像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一样，但是他们升迁的速度却相对缓慢，只能眼睁睁看着持有大学文凭的后备往上窜升。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好认了，毕竟在办公室里总不能摆着臭脸。”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其实就点出了官僚体系里面一些根本的问题。有一些人，真正在做事的人，为什么他们真正在做事？因为他不会一直换职位。他们为什么不换职位？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好的学历。他没有那么好的学历，和没有那么好的关系，所以只能够靠着实质上真正去处理事物，来保有他们的职位。所以，在这种人之上，是那些去追求权力、追求职位，但是呢，不实质工作的人。他们就形成了这个官僚体系里面非常不平衡的状态。位置高的人其实不用做事。那种真正做事的人，却一直爬不上去。这样的一种扭曲的关系，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呢？让我们继续读下去。

他说：“不过，副科长这种人，一旦受到上司的赏识，必定全力以赴。”正就是因为他们升迁那么样的困难，所以，一旦有上司特别赏识他们，他们会觉得从此前途无忧啊。对于上司交托的事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反观那些上司，他就只会利用部下的才能往上攀爬。而要利用部下，就得要巧设陷阱来利用。”也就是说，上司职位再高，手下如果没有这种优秀的干部，你什么都做不成。“所以上司们就时常借机投以关爱的眼神。”这是官场的伎俩，这就是统驭术。你其实是需要这些人，你依赖这些人，可是呢，你要换一种方法，让这些下属能够怎么样为你卖命，这里面是有一种特别的权术跟方法的。

有些事情不是下达命令就能够办成。于是最关键的权术，是让底下的干部让他们去揣摩上意，全力配合。你不要明讲，但是呢，你会让他们知道，他们用什么样方式揣摩上意，这是最关键你会不会提拔他们的因素。所以与其说是明哲保身，倒不如说是为了日后升迁打算，这叫做“人情世故”。而且这是如果你要在官场里面能够活下去，你必定要学会的人情世故，公家机关的人情关系最复杂了。

在小说里面，案件也就是有一位叫做佐山副科长，他被发现跟另外一个女人殉情，突然之间死了。死了呢，就发生什么样的事？因为这个佐山是非常优秀的中间干部，他所服务的部门，这个时候正牵涉到一桩大的政商勾结的弊案。但是，佐山突然死了，就让调查这个案子的检察官惋惜不已。因为检察官本来就锁定他是破案的关键，因为他是真正在做事情的人，他握有可能的、所有的证据。但是他一死，这条线索就断了。少了这条线索要来侦办这个弊案，难度就高了很多了。

当然，因此而产生的一个效果，那就是，可能被这些线索追到的那些上司，这个时候应该就躲在后面高兴、放心了。副科长这个职务，看似深谙人情世故，但是呢，他背负着一个“部”，这个单位，这个部门存亡的重责大任。所以每当有重大的贪渎案发生的时候，通常都是由副科长等级的人以自杀了结。

这段话或这样的一个对于官僚体系的认知跟理解，对于这部推理小说极度的重要。推理小说，也就牵涉到发生的一个案子，如何侦破被藏在这个案子背后的真相。可是《点与线》在侦查、在推理上面，它有几个重点。其中的一个重点是，为什么这个案子会如何开始进行推理，其实是，牵扯到对于官僚体系的认知跟理解。对于官僚体系的认知跟理解，才会对于这样的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值得怀疑地方的男女殉情的案子产生了怀疑。

怀疑来自于哪里？佐山的角色。这样的一个知道所有事情，处理过、亲手处理过，所有事情的一个副科长，为什么刚刚好在弊案被调查的时候死掉了？就是因为来自于这样的一种理解，所以在小说里面，这位东京警视厅的三原警官，他才会因此没有办法对这件事情放心，所以他才一直不断地追查——这个殉情是真的吗？

然后再下来，另外很有意思、很特别的，这就是所谓社会推理派在我们阅读的时候，会给我们带来，跟本格推理非常不一样的享受以及启发，那就是它是真实人性的描述。真实的人情的体会，是这本小说另外一个推理的重点。

讲到了这是一个殉情的事件，但是在博多经手处理这个案件的另外一个资深的警官，叫做鸟饲重太郎。鸟饲重太郎他却对一件事情始终抱持着怀疑，或觉得不安心。那就是在男性的死者的身上，找出了一张发票。

但这张发票记录的是，在餐车上面吃饭所付的钱。可是呢，那个发票上明白写的是，到餐车去吃饭的是一个人。有目击证人在东京火车站明明看到了，后来死在一起的这两位殉情的男女，他们一起上了火车。然后，所以呢，鸟饲这个资深的警官，他是从人情上，他在问，餐车发票上的“一人份”令人纳闷。意思是说，如果这两个人出发的时候，这两个人感情那么深，而且出发的时候，非常有可能，因为佐山生活上的各种不同的困扰，再加上这个女性，她是一个风尘女子，她也应该有她自己生命上面许许多多的挫折跟悲痛。  

这两个人原来就已经想好要一起殉情，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一定很深，鸟饲他才问的很简单的一个问题。他就说：“呃，这样的一个情况底下，如果男的肚子饿了，要到餐车去吃饭，女人会不陪他去吗？”就他就是对这件事情一直过不去。

而松本清张的小说之笔，也就在于他用什么样的方式，帮我们表现这件事情不止是跟探案有关。更重要牵涉到什么叫做日本社会，什么叫做日本家庭，什么叫做日本人情。是在这样的一种细节的安排底下，让我们有所感动。

他怎么写鸟饲重太郎，用什么样方式，对这件事情的领悟呢？我们休息一会回来告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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