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错错错，莫莫莫！我用来生应和你

钗头凤【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完整文稿 

这一首词，在绍兴二十四年，也就是1154年的时候，被词人陆游题在沈园的一堵粉墙之上。几个月以后，在山阴一处大户人家的闺房内，病榻上，一个年轻的女人伏在枕上，手里拿着一支笔，一边低吟，一边在纸上写着……

（独白）唐婉：“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表兄，我就要跟你永诀了。我所体会到的人间的寒凉，同你是一样的。没有人关心别人的痛苦，只有你关切着我，也只有我至死还在牵挂着你。这世上美丽的东西都短暂，我们的爱情短暂，我的生命也短暂。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在这最后一刻，我还是不能把心里的话，尽情向你倾吐。夜越深，我越消沉，我是离不开这缠绵的病榻了，我也再不能见到你了……”

这首词，竟成了唐琬的绝笔。

唐琬是陆游的结发妻子，他们俩在20岁时结为夫妇，到23岁就已离异了，各自嫁娶。跟有些因为感情不和而离异的夫妻不同，陆游与唐琬的婚姻是被陆游的母亲，姓唐的老夫人活活拆散的。

这位老夫人，是唐琬的姑妈，她为什么会讨厌自己的亲侄女呢？对这段宋代有名的公案，没有人说的清楚原因。在陆游流传下来的全部诗文中，没有一个字是解释这件事的。因为，他要“为尊者讳”，哪怕是老夫人做错了，做儿子的，也不能不听话，更不能说母亲的不好。

我们只知道，老夫人绝非等闲之辈，她的母亲就来自于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家。她自己也饱读诗书。她跟侄女唐琬，都称得上是才女，按理说应当是惺惺相惜才对，可偏偏就是这么两个人，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

虽然是第三个儿子，陆游却最受母亲的钟爱。她的母亲在生他的前一夜梦见了秦观秦少游，所以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被起名陆游，他的字是“务观”。他的母亲相信他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转世。而陆游后来证明了这点，12岁就能作诗了，18岁的时候，他便被当时59岁的老诗人曾几待为上宾，20岁的时候，他的《菊枕诗》就已经传诵一时了。爱子之深，让她容不下另一个能诗的才女去争夺儿子的爱。

（独白）唐婉：婆婆让务观同我离异，务观舍不得。有半年多的日子，务观为我，在外头租了一所宅子。我独自住着，务观经常偷偷地来。突然有一天，我正坐在家里，听到一片忙乱，我的丫鬟跑进来告诉我，老夫人来了！我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站起来，就看见我的婆婆从外面走进来。从那天起，务观被禁足在了家里，再也不许他到这儿来了。我的父亲从家里过来，把我接了去，临走跟姑母吵了一架。由父亲做主，又把我嫁给了赵士程。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当我们读到写春的诗句，往往有读不尽的风流旖旎，因为春天是一个让人莫名欢喜的季节。可是在陆游的笔下，我们却看到他写：东风恶，欢情薄。春风怎么会是恶的呢？绍兴二十四年沈园的春风，为什么这样让人难过？

因为春风是别人的，欢乐也是别人的，他曾经有过欢乐，有过情投意合的恋人，可是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几年的离别了！这欢乐是多么短暂，而且不会再来了！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陆游跟唐琬离异六年以后，陆游又一次成为山阴城的焦点。前一年的省试，陆游获了头名，满城的人都对他怀着期待，以为他是一定会在来年的殿试中中状元的。想不到，陆游不仅没有名登三甲，反而，落第了。

陆游这样的文人才子，能够在省试中夺魁，为何殿试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呢？其实，这不是陆游的错。他只是运气不好，因为跟他一起参加考试的，是秦桧的孙子秦埙。秦埙同样参加了两浙的省试，并且曾被内定为第一名，但是碰上了一位骨鲠的主试官陈子茂，认才不认人，直接把陆游选为第一，秦桧气急了。他深深记住了陆游的名字，而且，当他翻阅陆游的诗文，打听他的履历时，他发现这是一个与他水火不容的主战派。像陆游这样的人，朝廷决不能用他。这就是陆游殿试失利的全部原因。

山阴城外，东南四里的沈园，是本地名胜，每年春日，都会有大批士人游女，前来游春。陆游是独自前来的。恰逢唐琬跟随现任丈夫赵士程游春，在沈园的人群中一眼就瞥见了陆游孤独的身影。

（独白）唐婉：“士程，我……看到陆务观了。他独自走在沈园的宫墙柳下，背影写满了愁郁。你没有看到他吗？你看，他在那里。士程，你别多心，他是我的表兄，与你也有远亲，看在两家亲戚的份上，你过去安慰他一下吧！”

赵士程听罢和陆游寒暄了几句，命人送了一壶酒便离开了。古人说，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词易巧。这首写在一个绝望的春天的词，因为它自始至终难解的忧伤，和它背后的情深往事，成为了最令人难忘的中国词。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独白）唐婉：“务观，你说，泪痕红浥鲛绡透。你怎么那么了解我啊！你就知道我会哭的！你说，春如旧，人空瘦。才瞥了一眼，你便认出我瘦了，憔悴了！你说，桃花落，闲池阁，明明这池，这阁，都满满的人，一点儿也没有闲着，可是因为我没有在那里，你就说它们都是没有用的了。务观，这是你我最为失意的时刻，你我皆身世飘零，你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我不知道自己的爱人在哪里。你在梦中寻觅，我也在梦中寻觅着……分开几年了，我才能看到你一回……”

在两人离异之后，陆游始终都是放不下的，唐琬也是。他们可能无数次地盼望过重逢，无数次思念着对方。可是当他们终于遇见时，却感受到了更深的难过。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看不见你，而是明明你就在咫尺，我却不能握着你的手，把我心里的话说给你听。

沈园相遇之后不久，唐琬便去世了。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情深不寿，慧极反伤。唐琬的一生，便是对这句话最好的注解吧。

（独白）唐婉：“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表兄，我就要跟你永诀了。上次在沈园，你在壁间题了一首《钗头凤》。我想了很久，终于写下了这一首酬答的词。在这风雨黄昏，落花成阵的时刻，想起我们的这一生，眼泪就掉了下来……”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一直到天都亮了，眼泪也干了，在这最后一刻，我还是不能把心里的话，尽情向你倾吐。我是离不开这缠绵的病榻了，我也再不能见到你了……”

有人说，生命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遗忘。只要有人还在想着你，你的生命就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唐琬的生命，直到她死去40多年后，还存在着，因为陆游缅怀了她一生。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首诗，同样写于沈园，是75岁的陆游重游故地时做的。46年前，陆游写“春如旧”，46年后，沈园已非旧池台，连春也不如旧了！沈园的柳都已经老了，柳，也已经不如旧了！46年前，物是人非，一切景物都还在，你却不是我的妻子了；46年后，物非人是，一切景物都变了，而你却依然是从前的你。